下卷 10(第2/2页)

幸子虽然觉得和本家对着干并不太好,但总觉得这次法事有不足之处,所以一是为了弥补其不足,二是为了慰劳久别重逢的姐姐,打算在善庆寺的聚会之后,姐妹们单独办一个小规模的纪念活动。决定在法事完后的第三天即二十六号,选定父母生前关系密切的播半的一个客厅,连贞之助也请他回避,除了姐姐和她们三个妹妹外,只邀请富永姑母和她的女儿染子。余兴节目,决定请菊冈检校和女儿德子。演出的节目有德子伴奏、妙子跳舞的《袖香炉》[139],检校用三味线、幸子用古琴演奏的《残月》[140]。半月前就做出了这个决定,那以后,幸子急忙在家里练琴,而妙子也每天上大阪的作稻师傅那里练习舞蹈。

姐姐二十二号到神户后,二十三号一大早就起来了,只带上梅子出去买东西、挨家挨户问候亲朋,应邀在什么地方吃过晚饭才回来。

二十四号当天,姐姐、正雄、梅子、贞之助夫妇、悦子、雪子和妙子八人,还带了阿春,八点半就出了门。妇女全都穿了印有家徽的礼服:姐姐是黑纺绸,幸子以下三姐妹都是紫色绉绸,只是颜色深浅略异,阿春是黑紫色捻线绸。途中,在阪急线的夙川站,卡塔莉娜的哥哥基里连科走上车来,他下穿短裤、露出毛茸茸的大腿,看到车厢内这几位乘客服装色彩纷呈,他突然一下睁大了眼睛,他走到贞之助一行前面,揪住了吊环:“这是上哪儿去呀?”他微微弯了弯腰问:“今天大家可都到齐了。”

“今天是我内人的母亲逝世纪念日,大家一起去寺庙参拜。”

“啊,令岳母什么时候去世的?”

“已经二十三年了。”妙子回答。

“基里连科先生,卡塔莉娜小姐有信来吗?”幸子问。

“对对,我忘了。最近来信还写了向你们问好呢。卡塔莉娜现在在英国。”

“已经不在柏林了吗?”

“在柏林没待多久,很快就去英国了,还见着她女儿了呢。”

“那可真好呀,在英国干什么工作呢?”

“在伦敦的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做公司经理的秘书。”

“那么说,和女儿在一起生活了?”贞之助问。

“不,还没有。为了把女儿要回来,正在打官司。”

“是吗?那可真是……”

“您下次写信时,请代我们向她问好。”

“行,不过因为打仗,寄信也要很长的时间吧。”

“你妈妈一定担心她吧?”妙子说,“伦敦也快要遭空袭了。”

“但是不用担心,我妹妹胆子大着呢。”基里连科也用大阪方言回答。

还记得当年播半的豪华场面的人,都会感到这次法事后的宴会未免寒酸,善庆寺的客厅是打通了的三间大居室,坐上四十来号人就餐,也并不显得怎么冷清。除亲戚外,还有几个经常来往的人,如木匠师傅塚田以及代表音爷爷的庄吉等,船场时代的职员也有两三人出席。宴席间的招待工作,理应由鹤子和几个妹妹承当,却由堂姐妹、阿春和庄吉的妻子等人代劳了,姐妹们几乎没动什么手。

幸子眺望着庭院的风光,只见高高伸展着的胡枝子的红花、白花即将凋谢,不由得回忆起母亲去世时箕面那个院子的情景。男人们多半在高谈阔论欧洲战事,女人们照例是称赞“雪子姑娘”和小妹的年轻,只是拿捏好了分寸,不让辰雄听着刺耳。只有原来的一个叫户祭的店员喝醉了,坐在末席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嚷嚷道:“俺听说雪子姑娘还没嫁人啦……”他还毫不客气地追问一句,“这到底是为啥呢?”眼看着有点儿冷场了。

“我们反正已经迟了呗。”妙子坦然自若地说,“在慢慢儿地寻一个好主儿。”

“你们也太慢了。”

“胡说八道!不是说‘现在也不晚’[141]吗?”

一时这里那里响起了女人们克制的笑声。雪子也默不出声,只是笑嘻嘻地听着,辰雄则假装着没听见。这时,脱掉了国防服上衣、只穿件衬衫的塚田从对面喊道:

“户祭君!户祭君!听说你最近做股票生意赚了不少钱呢,是吗?”他那张黝黑的脸上露出镶的金牙闪闪发光。

“没有的事。不过,这往后俺可要大大地捞一把了。”

“是谋上了什么好事呢?”

“这个月俺就要到华北去了,是这么回事:俺妹妹在天津的一个舞厅里混事,让军部看中了,当上了间谍。”

“哎——”

“她现在找了一个支那浪人[142]做丈夫,神气得不得了,一千两千地寄钱回来。”

“咦,我怎么就没有这么个好妹妹呢!”

“俺那妹妹写信来说,这年头可不要在国内傻待着,她那儿能赚大钱的事儿多的是,所以要俺去天津。”

“也把我带去吧,有好机会我这木匠活儿随时都可以不干。”

“俺是想,只要能发财,干什么都行,当妓院老板也不打紧。”

“对!对!没有这点勇气可不行!”塚田接着喊,“春丫头,把酒壶拿过来!”他把阿春叫到身边,开始喝酒了。这个木匠在芦屋的家里喝赏酒时,也是由阿春斟酒,灌得醉醺醺的。这种时候他老是反反复复地说:“喂,春丫头,你做我老婆好吗?只要你答应了,我立马把我家里的休掉,不,不是开玩笑,这是真心话!”而阿春总是一边和颜悦色地应付他,一边又觉得有趣而捧腹大笑,所以他也经常这么逗她。只是,今天阿春让他灌了不少酒,所以她看准了机会说道:“我去拿点热酒来。”说着一溜烟往厨房那边逃去,不顾塚田在后面“春丫头、春丫头”地喊着追了上来。她走下后门的土间,躲进后院的杂草丛里,从黑缎子的腰带间掏出粉盒,在微醺发红的脸上重新抹上一些粉,偷偷瞄了周围一圈,见确实没有人,打开了那个经常来往的杂货店老板背地送给她的珐琅烟盒,抽出一支光牌香烟,急急忙忙地吸了半支,又把火摁灭,放回烟盒里,最后又折回客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