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25(第2/3页)

“真是被臭虫叮的,那旅馆对客人一点也不热情,服务也不怎么样,没想到还有臭虫,哪有这样差劲的旅馆!”

好不容易游玩两天,却被臭虫搅得兴味索然,幸子愤慨不已,对奈良旅馆也一直耿耿于怀。

贞之助说:“过些日子我们再去旅游一趟,补偿回来。”但是六月、七月过去了,一直没有机会。八月下旬,贞之助要去东京出差,就建议到东海道的什么地方去旅游,而幸子早就希望去巡游富士五湖[174],于是他们决定贞之助先行赴京,幸子晚两天动身,在滨屋旅馆会合,从新宿上车去目的地,归途去游玩御殿场。

贞之助说过:“夏天最好坐三等卧铺,没有闷热的窗帘,风飕飕地吹进来,比二等卧铺要凉快些。”所以,幸子听从了丈夫的意见,在大阪出发时,坐了三等车的下铺。可是那天白天赶上了防空演习,幸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赶出去传递消防水桶,也许是由于疲劳还没消除,她在车上昏昏沉沉地睡着,断断续续地做着防空演习的梦:

她梦见好像是芦屋家里的厨房,但又是比实际更为洋气的美国式的厨房,到处铺有瓷砖,刷上白漆,闪闪发亮,摆着很多锃亮的瓷器和玻璃餐具。防空警报响起时,这些东西就噼里啪啦地自行裂开了,耀眼的碎片散满一地。幸子叫着“雪子、悦子、春丫头!危险!危险!到这里来!”说着逃进了餐厅,可是那里的餐具橱里的咖啡碗、啤酒杯、葡萄酒杯、葡萄酒和威士忌的酒瓶,也噼里啪啦地碎了。幸子说“这里也危险”,又跑到二楼,这回是所有的电灯泡都噼里啪啦地爆裂了。最终,她带着全家躲进只有木家具的房间,好不容易才放下心来,一下子就醒了……一夜中,这个梦不知做了多少遍。终于天亮了,不知谁打开了窗子,一点煤灰吹进她右眼里,怎么也弄不出来,搞得她泪水直流。她九点钟到了滨屋,说是贞之助一大早就出去办事了。为了弥补昨夜的睡眠不足,她叫侍应铺上铺盖,想躺一躺,但毕竟眼中进了异物,一眨眼眼珠就痛,并且直流泪。她又是洗眼,又是点眼药水,都不管用,只得请旅馆掌柜带她去找附近的眼科医生,取出了那点煤灰,医生给她右眼蒙上眼罩,并说:“今天一天都别取下来,明天请再来一次。”

中午,贞之助回来看见妻子蒙着眼罩,便问她是怎么回事,幸子说:“都是托你的福,让我遭这份罪,今后我再也不坐三等车了!”“好像我们的‘旧婚旅行’从奈良起就不顺利。”贞之助笑着说,“我还得出去一趟,我想今天把事办完,明天早晨早点儿出发。但是你那眼罩还要戴多久呢?”“医生说眼罩只戴今天一天就行了,可是不注意的话,就会伤到眼球,他说明天再去让他看一次。如果明天一大早就出发,那可怎么办?”“眼里进点灰没什么大不了的,医生想多赚你的钱,才说得那么严重。那点儿毛病今天就会好的。”说完贞之助就出去了。

丈夫出去后,幸子给涩谷的姐姐挂了电话,告诉她自己今天早晨因何来到东京,只待今天一天,戴了眼罩也很郁闷,所以斗胆请姐姐到滨屋来一趟。但是姐姐也说虽然想和幸子见一面,但是抽不开身,随后她又问到妙子以后的情况。幸子告诉她妙子已经恢复正常了,并说:“我想那样严格地把妙子拒之门外也有些不妥当,所以,虽没有公开把话挑明,但已经允许妙子出入了。在电话中不好细说,反正我最近还会来的……”说完挂断了电话。

幸子觉得太无聊,等到日头偏西,街道上有阴凉的地方了,她漫步向银座方向走去,发现有一家影院在放映她曾经看过的电影《历史是夜晚创造的》[175]。她突然动了心,想进去再看一遍。可是进去一看,也许是只用一只眼看的缘故,夏尔·瓦耶的脸看不太清楚,那富有魅力的眼睛也不像平素那样美了。于是,她看到半中间把眼罩摘掉了,不知不觉间,她的眼睛差不多好了,也不再淌眼泪了。

“真像你说的那样,眼睛全好了,医生全都说那样的过头话,哪怕多拖一天也好。”晚上,幸子对丈夫说。

第二天和第三天,夫妇俩住在河口湖畔的富士观光旅馆,这次“旧婚旅行”绰绰有余地抵偿了在奈良旅游的不愉快。他们从酷热的东京逃来这里,深深地呼吸着富士山麓秋天的凉爽空气,时而在湖畔的路上逍遥自在地徜徉,时而躺在二楼房间的床上眺望窗外富士山的景色,仅此一点,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像幸子这样生长在京阪地方、难得来关东的人,对富士山的好奇心类似于外国人对富士山的憧憬,这是东京人想象不到的。她被富士观光旅馆这个名字所吸引,特意选中这家旅馆。果不其然,到这里来一看,富士山正对着这家旅馆大门,就像矗立在鼻子尖前面一样。像这样来到富士山的近旁,与她朝夕相亲,尽情地欣赏她时刻变化的千姿百态,在幸子还是生平第一次。

这家旅馆是邸宅式的白木建筑,这一点与奈良旅馆相似,但是其他地方都毫不相同。奈良旅馆虽说也是白木建筑,但因年深日久,已经有些污脏,使人感到灰暗、阴郁。而这里墙壁、柱子到处都是新崭崭的,看了令人神清气爽。这固然是因为旅馆盖好还不久,但也是因为这山间的空气无比澄净。

到达后的第二天,吃完午餐后,幸子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即使这样,一侧窗外的富士山顶,和另一侧绕湖起伏的山峦,也能映入她的眼帘。这时,她不由浮想联翩,想到她不曾去过的瑞士的日内瓦湖畔的景色,回忆起拜伦男爵的诗篇《西庸的囚徒》。她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并非日本的遥远国度。与其说是因为眼中湖光山色的奇特,倒不如说是肌肤接触的空气使她产生了这种幻觉。她仿佛觉得自己身在清冽的湖底,像喝汽水一样深深地吸进一腔周围的空气。天空不时飘过团团白云,时而太阳给遮住了,时而又突然露出来。这时室内的白墙亮堂堂的,仿佛连她自己的整个头脑都澄澈透明了。另外,据说直到最近,避暑的游客还熙熙攘攘的,可是,过了二十号后,一下子冷清了。现在,住宿的客人寥寥无几,宽敞的旅馆寂静空旷,倾耳细听,万籁无声。在那静穆中,幸子看着那光线不断反复地忽明忽暗,她甚至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悦子她爸……”

丈夫也沉浸在和她一样的意境里吧,躺在相邻的床上体味着统治四周的静寂,长时间地默然凝视着天花板,这时他刚刚起来踱近能眺望富士山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