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光的君王”——译者序(第3/3页)
无论爱情是神灵
是游戏,还是一场偶然
只有在爱情里,我们岁月的荒芜
才能找到荫蔽
阿拉伯社会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宗教气息浓厚的社会,因此,阿多尼斯也和阿拉伯现代文学的巨匠们一样,对宗教、对人与神的关系给予格外的关注。虽然他来自一个宗教文化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但他却在诗歌中高举人的旗帜,挑战弥漫于阿拉伯社会的神本主义和宗教保守主义。在他早期创作的著名诗集《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之歌》中,他怀着“全知全觉者的困惑”,拒绝在上帝和魔鬼之间作出似乎是显而易见的选择:
我不选择上帝,也不选择魔鬼,
两者都是墙,
都会将我的双眼蒙上。
难道我要用一堵墙去换另一堵墙?
我的困惑是照明者的困惑,
是全知全觉者的困惑……
他还发出这样的豪言:“我在上帝和魔鬼的上方跨越/我的道路/比神灵和魔鬼的道路更为遥远。”他以惊人的勇气,在东方的阿拉伯遥相呼应尼采“上帝死了”的宣言:“我把瞎眼的石头神和七日之神/更换成死去的神灵。”“如果没有创造神灵我们会死/如果没有诛杀神灵我们会死。”
不过,阿多尼斯也并非上帝或神灵概念的绝对排斥者。在他眼里,神学意义上的上帝是可疑的,但审美意义上的上帝却是存在的,值得人们去认识、发现:
什么是美?
一种形式,
你在它后面会发现奥秘,
有时还会发现上帝。
阿多尼斯的诗歌还深受伊斯兰文化遗产中的苏非神秘主义影响,他的许多诗作就其词语、典故、隐喻、意境而言,都具有浓厚的伊斯兰神秘主义色彩,犹如隐现在一层神秘而奇妙的迷雾之中。如果说阿多尼斯的诗作也具有神秘主义的特点,那么正如他所言,那是一种“剥离了神灵的神秘主义”。
阿多尼斯还经常借诗歌表达对诗学与写作的见解。他的诗作体现出令人惊叹的想象力。他认为:“想象力在诗歌中是桥梁,/在爱情中是森林。”他是一位擅用隐喻的大师。在他看来,隐喻“是一次迁移,/在烈火与烈火之间/在死亡与死亡之间。”隐喻还犹如“在词语的胸中/扑闪的翅膀”。他这样看待语言的朦胧之美:“词语——/只有在朦胧的怀抱里/才会绽放蓓蕾。”他为人们眼里难以理解的朦胧诗人辩护:
你只能朦胧地理解他,
可他是多么清晰:
意义的太阳,有时,
会被墙的阴影遮挡。
他还认为,伟大的诗人总是关注现实并能够洞察现实的:“诗人不会有洞察幽冥的眼力,/如果他没有洞察现实的眼光。”诗人创作,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愿望:“写吧。不要写!诗人啊——/除非是为了在词语的巢房里/种下愿望的丛林。”不过,这种愿望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突破桎梏、追求解放:
我没有欲望,
去含着泪水
用长吁短叹,
使我的诗歌变得凄婉,
然后哭泣,哭泣。
我的欲望
是自始至终
成为一个陌生人,叛逆者,
将词语从词语的桎梏中解放。
然而,诗歌又不具有任何功利性的目的:“什么是诗歌?/远航的船只/没有码头。”诗歌更与政治无缘:“政治是诗歌眼里的草秸。”
诗歌属于心灵,超越时空:“诗歌,/是注入你肺腑的金丹,/永远来自另一个时光。”诗歌的魅力在于:“其中没有父权,没有游戏,脱离事务,没有缘由与规则,/既超越时间,又囿于时间。”因此,诗歌甚至不听从逻辑和理性的摆布:
曾经
逻辑倚靠着一根断杖,
在我手中入睡,
诗歌却欢舞着不眠。
为何而写作?为什么成为诗人?对于每位诗人都会面临的此类问题,阿多尼斯如此作答:“我写作,是为了/让唯一能浇灌我内心的泉水继续流淌。”“写作吧:/这是最佳的方式,/让你阅读自己,聆听世界。”虽然诗人长年寄居他乡,并甘愿以精神上的流放者自居,但在他心目中,真正的流放地却“只有在写作中、尤其在诗歌中才能找到”。因为:“城市在瓦解,大地是尘埃的列车/只有诗歌,知道迎娶这片天空。”虽然他很清楚这是一个“背叛了诗歌”的时代和社会,但诗人对自己、对诗歌却依然有足够的自信,他以一位“死去的诗人”的口吻,向不可一世的君王进行挑衅:
你逝去了,你的王权逝去了,你的大军逝去了。
我依然故我,
我在每个清晨再生。
……
你会看到我的诗歌
成为光的君王,你是我的一道光线,
在我的词语里炽燃。
这里,我们依稀可辨他最为心仪的诗坛前辈,阿拔斯朝大诗人穆太奈比的身影,那位堪称“阿拉伯的李白”的伟大诗人曾留下这样被世代传诵的豪语:
我与慷慨同义,
我是诗歌的上帝!
我是敌人的毒剂,
我让忌妒者妒忌。
显然,对于昔日的“诗王”穆太奈比和今天“风与光的君王”阿多尼斯而言,诗歌都是至高无上的,它几乎意味着存在本身。无论时序如何变迁,只要生命存在,诗歌就不会终结,因为在阿多尼斯看来:
诗歌终结的时代,不过是另一种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