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第3/7页)
袋子落肩,清清楚楚一圈汗。
二哥脑袋上一个肉凹槽,常年背货背出来的,容巴们都有。
走夜路会丢命,也没几个人有那样的体能,故而当天没办法返程,二哥就在宿舍跟白玛挤一晚,第二天早上会叮嘱一句:拉讲咧布哎[5]。
然后就走了。
二哥沉默寡言,见了老师和同学只会笑,他不会藏语,也不会说汉话。
每次等二哥走远后,白玛都会哭一场,良久才能平息,任凭同学们笑话。
他从9岁、10岁起,总觉得心窝里疼,觉得二哥的人生是被他毁掉的。
很多二哥的同龄人已经在县里上学了,还有些人考去了林芝,将来说不定能去拉萨……
而二哥一辈子只能这样了,种种地,当个容巴,拄着多马,脑袋上一圈肉凹槽。
不定哪天就会跌落在哪个悬崖下……
…………
来小屋上班后,白玛经常在休息时窝在小屋对面的台阶上,笑眯眯地看着行人,捻着佛珠。
我问他念的是什么经,他告诉我说是在持咒,祛灾祈福保平安,回向给两个哥哥。
我问,哎哟嗬,那有我的份儿吗?
他笑:啊呀,这个可以有啊我的老哥。
他说:老哥,有时候觉得你很像我二哥,对我好得很呢。
他问:哎,咱俩素昧平生的,你为什么偏偏把我招进小屋呢?从来没挣到过这么多钱搞得人心里慌慌的,我家里人都以为我加入了什么犯罪组织呢……
我说:收!快憋哔哔了[6],好好念你的咒去吧。
一来全是你劳动所得。
二来……都是你早就应得的。
(四)
每个人的起点不同。
有的人12岁就可以出国留学镀金,有的人12岁时为了继续读书,而当背夫。
那时白玛小学刚毕业,砍柴种地带孩子磨玉米样样可以,酿酒也可以,背着和自己等重的货物翻山越岭也是可以的。暑假时他跟着爸爸和二哥去派镇背货物,路过大哥横死的那片塌方区,新生的灌木和杂草森森,脚下的白玛西日河汹涌,如狼似虎。
爸爸和二哥的脚步不停,他追赶上去,沉甸甸的肩膀和心。
12岁时,他的面相已成熟得像十五六岁,体能也接近成人,能背50多斤。到初二时,背负力已完全等同于成年人,普通话也打好了基础,基本上可以跟汉人无障碍沟通。
起初独立揽活儿时,他没什么经验,问那些旅行者:你们需不需要民工?
旅行者反感坏了,觉得不浪漫,说应该叫向导或背夫。
游客少,背夫多,像白玛这样年纪小的几乎抢不到生意,好不容易碰见几个游客,头天说得好好的,转天早上就爽约。对方的理由颇具正义感:你未成年,雇用你犯法。
那些背包穷游的人说:未成年就出来干活,是不对的!你这种现象需要曝光!白玛急得快哭了,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辩解:
我们这里穷啊,没有什么成年不成年,我们全家人都在帮我挣钱,我如果不一起多挣些钱,将来没办法继续上高中、上大学,弟弟妹妹也没办法上学……
夏虫不可语冰,那些人并不知这里的辍学率及其背后的诸般原因。
他们不会知道,有的孩子为了改变命运而外嫁,有的当了保姆去了拉萨,有的因是家中老大必须作为主劳力回家……有的必须和家人一起劳作才能维系一个家,乃至将学业延长,比如白玛。
争执了半天,那些人最终雇了他,但只给了成人背夫2/3的工钱,理由还是他未成年。
原来那些义正词严,全他妈是为了杀价。
那些丢尽内地人脸的套路,那时的白玛是不懂的,他是质朴的门巴。
他只一味高兴有了生意,傻呵呵地和人保证:放心吧,这些包我都背得了,我光着笔[7]也能翻过多雄拉!
别人吓了一跳,听不懂什么是“笔”。
他卸掉黄军胶鞋,抬起脚掌去证明:你看,全都是猛囊[8],走多远的路都没问题!
即便被坑,寻到生意的机会也是少的,等得时间久了,盘缠和干粮也就尽了。
白玛那时从一天三顿减到一天两顿,再到一顿,最后饿着肚子去揽活儿。
这些事情是不能和家里讲的,爸爸已经老了,二哥已经够累了,而他坚信自己已经长大,不能偷懒躲在家里,只让爸爸和哥哥去当容巴。
若是那样的话,怎配当一个门巴?!
找到生意的时候还是有的,奇奇怪怪的客人不少,有被蚂蟥沾了吓得哭一上午以为自己中了剧毒命不久矣的,有沿途收集各种活昆虫的,有见什么动物都问能不能吃的……
白玛好生奇怪,怎么见到什么动物都想吃?
你们……不是从不缺粮食的地方来的吗?
他们确实是从不缺粮食的地方来的,缺的是爱。
有些雇主认为既然花了钱,就要花得值得,并不体恤他还是个孩子。
按理讲,越走包越轻,吃的喝的都在消耗,但好多次白玛越走包越重,某些所谓的背包客把白玛当超市的购物车用,一路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他包里塞。
塌方区看见破石头,非说是化石,硬塞进包里。
原始森林看见烂朽木,硬说是珍贵木材,又给塞到包里……
白玛呼哧呼哧喘气,拉犁的牛一样往前拱着。他们又指导白玛说:
知道你为什么累吗?背包的姿势不正确哦,有长期徒步经验的人都知道,重心应该搁在腰上,不能只靠肩膀的力量……
他们口口声声热爱西藏,他们心心念念来这里洗涤灵魂、净化心灵。
他们有徒步经验,他们好为人师,他们热爱大自然,他们空着手走着。
旁边是个13岁的当苦力的孩子。
白玛后来总说他不委屈,毕竟人家花了钱了。他说:他们的钱,应该也是辛苦挣来的。
他说:他们用来游山玩水的钱,说不定也是在自己的家乡当牛做马挣来的。
我和他谈起月光族、余额不族、啃老族,他怎么也接受不了啃老族这个概念。他问:真的吗?真的有很大一批人快30岁了还让爸爸妈妈养着?他们不会心疼人吗?他们自己的心不会疼吗?
白玛提到过一个小伙伴,也是少年背夫,遇到的是一个微胖的女客人。
女客人走了两天,就走得不要不要的了,第三天非央求小背夫背她。5个小时的路程走下来,小背夫还没说什么,那女客人先发制人:哎,加钱就加钱,但你别给我漫天要价。
小背夫瞪着那个女客人看,气憋了半天,喉咙里呛了一下,哭成了个孩子。
许多复杂的东西他还理解不了,他本就还是个孩子。
他没想过加钱。
白玛还提到过另外一个小伙伴,发小,从小一起长大,叫次仁旺姆,初三时死于头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