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小蓝(第7/11页)

蠢子蠢子,好奇怪,眼前告别的这一幕怎么那么熟悉,好像上辈子就发生过一般。

她笑着看他,泣不成声地看着他。

蠢子,蠢子……

对不起了,又要等到下辈子才能嫁给你了。

(十一)

认识这么久,终于可以像个姐姐一样和他说话。

小蓝躺在病床上劝:蠢子听话,实习完再来,先回去好吗?

蠢子不说话,开口也只是一句话,反反复复只一句:先把病治好吧,咱们不会分开。

拿什么治?

小蓝工作三年积蓄1万元,蠢子积蓄6000元,不算押金,住院一周全部花完。

确诊的第二天开始化疗。

医生不敢拖,说拖不起,再晚就来不及了,已经快来不及了。

小蓝的化疗等于上刑,国产药副作用巨大,吐得昏天黑地,几乎把肠子吐出来。

没敢选进口药,报销不了,能报销也搞不来这笔应急的钱。

同事的捐款迅速花完,小蓝家里没钱,妈妈没读过书,一辈子在圩上卖鞋。她那点可怜的存款大都是小蓝每月工资里挤出的孝敬钱,没撑过三天。

蠢子借遍了同学,这个1000元,那个800元,借来的钱眨眼不见,和丢进江里沉底的速度一样快。

化疗副作用再难受,也没有小蓝心里难受,她躲进被子深处,心疼得蜷缩成一团,几乎把手指绞断:

该狠下多大的决心,他才肯在那些半生不熟的同学面前低头,一次次开口求人,一次次借钱。

主宰命运的到底是什么神明?为何如此促狭又如此无情?我做错了什么让我面对这一劫,他又做错了什么,非要来背负这一切?

同学很快借遍了,实在无处可借的那天,蠢子躲进楼梯拐角,呆立良久,打电话回家要钱。

从小到大,他自力更生,大部分的生活费靠勤工俭学,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开口主动问家里要钱。

家里二话没说,转天把钱送了过来,钱不算少,却也只能撑个把星期而已。

家里尽力了,家里全是种田的,养几头猪、酿一点米酒是主要的经济来源,家里也没钱。

家人想把蠢子带走,临近毕业,自作主张结束了实习,万一影响了拿毕业证,将来可怎么办。

蠢子不走,不说话,开口也只是一句话,反反复复只一句话:

先把病治好吧,我不会和她分开。

门外的争执小蓝隐约听得见,最清楚的是那句:我不会和她分开。

他第一次说这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日他从旅途中折返,拎着行李穿着那件狼爪冲锋衣,站在阳朔县人民医院门外,仿佛从没离开过。

他说:想你想得厉害,路走了一半走不下去了,就回来了。

他说:我想好了,如果现在什么都给不了你,起码给你陪伴,一直陪着你,咱们不能分开。

他弯下腰给小蓝擦泪:你先上班,我就在这里等你下班。

若是噩梦一场,能不能快点醒来,只是困了而已只是值班室里打了个盹而已,睁开眼,窗外依旧是阳朔的天,依旧有个人等在医院门外,等着接送她上班下班,陪她一起逛街买菜,等着带她去露营……

那就快点把病治好吧!然后八年、十年,把花掉的钱欠下的钱慢慢攒回来,然后按揭一套小房子,冰箱、空调、电视慢慢地置办,还有那辆电动车,带大车筐的……

那就快点把病治好吧……

还治得好吗?

不知道,一个月的院住下来,越来越不知道。

一个月里,最长的一次连续高烧5天,人昏睡过去醒不过来,厥梦中一身一身地出汗,40条毛巾轮流换,汗出如浆,怎么也擦不完。

清醒的间隙,她哆哆嗦嗦地拽住蠢子的衣襟:

如果再醒不过来,一定喊醒我,那里面太黑太静了,我怕。

下一次醒来时,手一抬,碰到蠢子湿漉漉的脸,嗓子是喊哑的,也不知他喊了多久。

蠢子那时陪床,没钱租床位,睡在小蓝旁边的水泥汀地上,不分昼夜地守着小蓝。眩晕摔倒最易引起脑出血,医生不再让小蓝下床,于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吃是吃不下的,那也要吃给蠢子看,她一顿不吃,蠢子三顿吃不下。

尴尬的是失禁,起初接受不了,又羞又恼,后来没有力气去恼,闭上眼睛听着蠢子窸窸窣窣地清理拾掇。眼泪钻过发茬,爬到耳旁,滚烫的两行。

病情每况愈下,小蓝那时插的深静脉导管,插久了发炎,拔了却依旧是全身发烧。

发烧发烧不停地发烧,腋下夹着冰块入睡,体温依旧降不下来。

比持续发烧更瘆人的是血小板值,正常人的血小板值是100-300。

小蓝那时只剩下3。

主治医师说:咱们这里确实是尽力了,如果经济上允许,转去更好的医院吧。

少顷,他调整着措辞道:都是医务工作者,那还是明说了吧……

他说:我也是乡下长大的,很多现实的情况我都明白……

沉吟再三,他垂下眼帘:

姑娘,实在撑不下去的话就出院吧,早点回家。

(十二)

蠢子疯了一样找医院,满世界打听。

更好的医院都他妈在北上广,广州排号要两个月,北京排号要三个月,排得上也等不及,等得及排得上,也没钱!

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

在这样的年代里,依旧一场病就足以击溃一整个人生颠覆掉一整个家庭?

他们最大的野心不过是想安安分分地以最普通的方式度过一生——甘心清贫与世无争吃得了苦受得了穷。

这要求很过分吗?为什么不行?妨着谁碍着谁了?究竟是什么力量非要把他们往死里弄?

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为什么不给条活路,越是穷人越是要被拽进无底的命运深坑?

太多的疑问淤积叠加,浓稠到无法涤洗成疑问,只是混混沌沌一种规律,一种听天由命。

毕竟,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国度的每一间类似的病房里每天每天发生。

蠢子疯了一样地满世界打听生机活路时,小蓝开始变得平静,止水一潭的那种。

止水里亦有青荇,她那时开始在网上找婚纱,挑来挑去,选中的那条200多元,接着选西装,从没看过蠢子穿西装的样子,真想看一次哦……

已经放弃了,不想治了,时间不多了,快到点了。

那就趁着还能走能动,穿上婚纱,去一趟影楼……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假装的蜜月旅行。

广西生广西长,却从没去过北部湾呢,她跟蠢子说:咱们回家吧,拍完婚纱照,陪我去趟北海吧,这一辈子还没看过海呢。

这个小小的壮族姑娘最后的人生心愿不过两句话:

假装嫁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