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死(第5/7页)

可这老家伙却很变态,领了那么大一奖,不拍照不炫耀,喝大酒时却玩命地拍照,不是合影,他拍的全是餐桌菜品,像个朋友圈里爱发美食的小姑娘一样。哎我就纳了闷儿了,你说人家私人宴请他,还安排他坐在主宾位,可他举着个破壳掉漆的烂手机咔咔拍菜,就不怕人家笑话他山炮[16]?

他偷偷发微信给我炫耀:看!茅台!货真价实的!

我鼻子快气歪了,好好好,露馅儿了吧,我就知道你以前请我喝的是假的,我就知道你不可能那么大方……

那天有位退休老领导破例饮酒,满满的一杯端起来,全桌人都迅速站了起来。那位老人家说:老兵同志,这一杯,我替国家敬你。

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不多,老人家算一个。

老兵敬礼,一饮而尽,然后接着吃菜喝酒。关于那些让他山穷水尽的困难,他什么都没说。

好好的机会,就这样撒手错过。

应该是能理解他的吧:他早已习惯了孤军奋战,一生的斥候命。

古时候的斥候相当于现在的侦察兵。

讲个关于侦察兵的故事给你听:

若干年前,有个侦察兵,曾穿插作战深入敌后200公里。

没有后援,没有补给,每次执行任务都是破釜沉舟。

那个侦察兵曾率队将敌军特工级的侦察员整小队全歼,也曾领着一帮侦察兵一次次击退敌方整营建制的波状攻击。

那时他手下的战士大多十八九岁,大多和他一样年轻,大多留在了离国境线48公里处,埋在了异国他乡的腐殖土里。

1985年春末的一天,他和他的侦察兵们在离国境线很近的地方遭遇前所未有的重火力伏击。

包围圈在缩小,突围无望,被俘被歼几成定局,枪林弹雨中他组织大家举手表决,继而呼叫后方:以我们为中心,500米半径内炮火覆盖!

用四个字说的话,即为:向我开炮。

他们如愿以偿,请求来了一个侦察兵式的结局。

…………

31年后,一个老侦察兵来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他穿着他最体面的那身军大衣,站在11月的清晨里,听国歌响起,看国旗升起。

他请人帮忙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中他伫立着,背朝着天安门,面朝着人民英雄纪念碑。

过路的人应该不会对他太过在意。

不会有人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子手刃过十几个敌人,二等甲级伤残,耳背、好酒、抠门儿,打架时爱用灭火器,建了一支牛×的消防队,开着一家黑店叫老兵火塘,娶的老婆叫拉措,生的孩子一个叫扎西一个叫七珠……

没人会知道,这个自我放逐了整31年的残疾老兵,本可以是个将军。

(七)

他残存的兵曾来找过他,早在12年前就来过。

12年前,两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孩子一样涕泗横流。

中年人的肚腩,中年人的发型,却站得笔挺,一眼就能看出,当过兵。

他们立正敬礼,冲着院子里那个正在拖地的背影高声喊:首长好!

……终于找到你了,首长。

听说那个时候,老兵愣了半天才转过身来,仔细地辨认,慢慢地走上前去。

没有抱头痛哭,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拥抱。

他把手抬了起来,一人一个嘴巴,撕心裂肺的两声脆响。

他说:滚。

转身,泪落如雨。

那两个中年男人扑通跪下,哭着把三个响头磕完,转身离去。

他捡起拖把,继续拖地。

他们没有走远,坐进对面的酒吧里,面朝着那扇没能踏入的门,守了整整一个星期。

每端起一杯酒,都先泼一半在地上浇祭,再双手高举,冲着那扇门里遥敬,然后一饮而尽。

…………

当年他们十八九岁,他领着他们枪林弹雨。

分吃同一块压缩饼干,同蹲一个猫耳洞,同生共死,求仁赴义。

眨眼12年过去,他们理解他的绝情,恪守着那一个字的命令,没有再去打扰过老兵。

12年里他们不止一次地来过古城,每次都远远地端起一杯酒,遥敬老兵。

按常理推算,他们当下应该都已是将军。

(八)

人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

那么一个只想当士兵的将军呢?那么一个三十年如一日只想自我放逐的士兵呢,能不能算是一个好兵?!

我很想拿这些问题去激一激老兵,却于心不忍,总难张得开口。

十几年来,我不止一次地看着他发疯。

他总在大醉后用力地抽自己的脸,痛骂自己不忠不孝不义——在他执拗的认知中,身为军人,未能殉国是不忠;身为儿子,杳无音信几十年是不孝;身为战士,没能在31年前和他的兄弟们埋在一起,是他半生都无法自谅的不义……

他发疯时我不劝,没那个资格,蝇营狗苟于凡尘琐事的你我,有什么资格去劝解一个活着的英雄。

喝酒就好,陪着他就好,闭上嘴就好,把他那些疯话当成醉话,且把那些遏不住的伤心当作旧伤未愈偶有新脓。

没历经过他那样的生死,就别去妄想读懂那些纠结和羞惭、真挚和荒谬。

所谓英雄,或许大都是如此这般自惭着的吧。

锁心苦行,把自己囚禁在真挚中,真挚到荒谬。

…………

31年来,他就这样自我放逐自我囚禁,直到七珠降生。

七珠改变了好多东西,我曾一度松了一口气,为老兵做出的那些改变而高兴。

第一个改变是联络了家人。

二十多年没见面的姐姐抱着他哭:弟弟,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老姐姐抱住老弟弟的头,一下接一下地捶他:姐姐对你不好吗?这么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怎么狠得下心……

姐弟俩自幼要好,老兵年少时调皮捣蛋犯的错,大都是由姐姐认的。

姐姐也抱着拉措哭:委屈你了,嫁了这么个坏东西……

姐姐是连夜赶来的,老父亲派她来的,一并捎来的还有个口信:你可以不回家,爱死哪儿去就死哪儿去,但两个孩子必须送回来让我们看看,这是命令!

父母双亲尚在,年已耄耋,都曾是军人。

老兵的姐姐与我母亲同庚,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喊她,于是按江南人的口音习惯,觍着脸把她喊作“伽伽”。

伽伽慧眼识珠,第一次见面就断言我和老兵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指什么指啊,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

你们一家人这都什么什么毛病啊怎么都喜欢杵着手指头指人……

伽伽眼里,连小扎西都不算什么太好的东西,只有七珠宝宝是个好东西。

伽伽对七珠好,全家人都把七珠当个宝,家里所有的家具全部包角,连爷爷的拐杖都包上了海绵,生怕她磕着碰着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