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第5/5页)

安娜感觉自己快要淹死在这空荡荡的静止中了。这是她第一次说出来,甚至第一次允许自己清楚地思考这件事:

她觉得父亲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感觉说出来非常艰难和不妥,就像赤手撕裂凹凸不平、锈迹斑斑的金属——好像父亲从对面某个拥挤的庭院里喊她,安娜听到了却转身离去。

万物静止不动。

突然,瘦子作了个什么决定,安娜看到他横穿马路大步朝她走来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忽然感觉很恐惧。

毫无疑问,这位高个子陌生人不是那种让人心里踏实的人物。他身上带着某种威严,某种不动声色的强硬,跟人们为讨小孩子的喜欢而训练出来的那种气质完全迥异。但是,与此同时,他身上有某种东西——也许是轻巧地跟燕子说话的奇妙劲儿——让安娜着迷。他肯定是个奇怪的人,不过他的奇怪中有点严厉和熟悉的感觉。也许安娜和父亲始终没有属于自己的语言——或许他们的语言就是一切语言。安娜抑制不住地想,在这位高个子陌生人身上,她发现了他们这个罕见部落里的又一个成员——一个通晓多种语言的人。

这时,瘦子长长地跨了几大步就穿过马路那点距离走到安娜跟前,安娜虽然很害怕,但已经早有准备,想听到说这个陌生人是被派来接自己的。她已经准备好等着听,如果她相信就跟他走。她将被带到父亲去的地方,准备好这个男子是派来做她的监护人和守护者,直到她回到适当的地方。

她早就想好了。

可是这个男人没有作出这样的宣告。相反,他深深地蹲下来,给了安娜一块小甜饼,跟弗什曼医生经常给她的一模一样。

不过是一块甜饼。

可是在安娜早有定见的心里,她觉得这是个超越物质的奇迹。这意味着在弗什曼医生和这位高个子男人之间完成了某种父亲角色的授职礼。这样的发展结果要比任何她想象得来的、用语言写就的仪式上用的脚本好得多,不仅甜美可口——简直还有些神奇。当然,它首先是甜美可口的。

安娜咬了口甜饼的时候,这位高个子陌生人怀着由衷的喜悦看着安娜。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她吃的时间不算很长,显然,没有什么比黄油与糖混合的甜点更美味可口的了。没花多长时间整块饼就吃完了。

当安娜从忽然间不可思议地消失的甜饼中醒过神来时,瘦子已经直起身,站立的高度超过安娜好大一截。

过了好长一会儿,他说:“不要引人注目。”然后把目光收回来,投向克拉科夫以外的方向,“越久越好。”

接着,木头鞋跟响亮的敲击声宣告他逐渐走远,离开了安娜,消失在那条车水马龙的大街的尽头。

也许为时略晚,可是七岁的安娜仍然努力琢磨着这个世界运转的真相。短短的七年时间,插进好几个不可思议的突变和颠覆性事件,对她的生活产生实质性影响——母亲走了,然后世界处于大战中,现在父亲又消失了。按照她的全部理解,这就是“世事”。你熟悉的人不会在身边流连忘返,你期望的事物已经消失。说来,对一个娇生惯养的七岁女孩而言,安娜的适应能力已经非常强了。无论什么人跟她说什么语言,她都能用同样的语言应对。

所以,当瘦子过来,跟燕子说话,又从空气中取出她心爱的小甜饼时,为什么她就不该学学他说的话呢?瘦子的言语飘忽不定,闪烁其词:对士兵,他讲起话来威严有加,夹着轻蔑的味道;对空中招来的小鸟,他的言语却温柔备至。

而且,当他注视着安娜伸手接触那只燕子或者品尝小饼甜滋滋的馅味时,那冷漠的面部表情后面别有意味——除了所有外在的炫目和闪烁,他内心还有某种更加可靠、确定、真实的东西,某种深藏不露的东西。

这个人从来不会公开讲出自己真正想说或者感觉到的东西。

安娜知道不同的语言会用程度不等的委婉说法来处理要表达的微妙含义——在某种语言里,习语能直接了当地展示说话人想交流的意思,然而,在另一种语言里,通过自贬的隐喻这种诡辩的花招,以及情感的深化,或者狡黠的主张取得很好的暗示效果。

这一切不过是想说,安娜是带着惊人的愤怒明白的,这种愤怒巨大到能带给她赤手撕裂冰铁的力量,她明白了高个子对她说的话里有弦外之音。

“不要引人注目,”高个子曾对她说,“越久越好。”

安娜心里暗自笑了。“我来了。”

她已经决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