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头儿(第2/5页)

安娜痛悔地点点头。“好的,”她说,“我答应。”

瘦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心照不宣地看了眼灯笼后面的那个男人,仿佛想说,小孩子们怎么老没记性?

“这里肯定归你管吧,嗯?很抱歉打扰你了。宝贝儿,快跟这位先生道个歉。”

这时安娜才承认自己错了,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小孩不会道歉的,哪怕是三心二意多么不情愿。

“对不起。”她说。

“谢谢你。”瘦子说,“啊!我们比原来讲好的晚了许多。奶奶会很担心的。你可真要当心啊!”

安娜死活闹不明白瘦子到底在说什么。她的爷爷奶奶没有一个还活着。

可是没有时间质疑这些问题。瘦子再次转过身面对灯笼后的男人,用流畅从容的腔调搭起话来。

“真抱歉,”他说,“我整个绕了个圈子又回来了,你能指给我怎么回到大路上吗?”

气氛忽然凝重起来。

这是那个牵狗打灯男子首次被要求,甚至被允许讲话。

瘦子的问题悬浮在空中。

安娜的呼吸都要停了。

终于,那个魁梧男子举起手臂,用灯笼指了指。“顺着那条道走,”他用粗糙、轰鸣般的波兰语说,“十分钟的路程。”

瘦子面露微笑。“谢谢你。”他说,然后把安娜揽到身边,转身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领着安娜朝大路方向走去。

安娜不知道自己希望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但肯定不是这个。他们悄无声息地走着,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凝重。她让瘦子警惕即将到来的危险错了吗?她应该始终保持在遥远的看不见的距离之外吗?从瘦子在克拉科夫把小甜饼放在她手里以来,安娜第一次开始想,这位高个子男人当初是否真的想让自己跟着他。

可是,与此同时,安娜感觉当他把自己揽在身边时,她仿佛得到了真正的护佑,当他穿过田野跑来时,她感觉到了真正的关心。此刻,她从空气中体会到的那种情绪,可不是简单笼统的成年人不悦的感觉。这是某种忧心忡忡的东西——五味杂陈,充满了浓厚的互相交织又矛盾的担忧。某种事正在发生,这位高个子陌生人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就掩藏在帘幕后面。

安娜完全是凭借绝对的直觉确切地领悟到这一点的。她还是个孩子。

在克拉科夫的家里,安娜养成通过跟自己已经认识的熟人进行比较来了解人的习惯——就像调用自己全部的多语种词汇库来翻译每个不熟悉的新人的语词那样。每当父亲在场,自己被介绍给新认识的人时,安娜就很渴望私下找个时间,告诉父亲这位新结识的人身上有以前认识的某某人的什么影子。

“如果她没有那么老,也没有那么刻薄的话,倒挺像尼梅兹克太太。”

或者会这样说:

“如果他讲巴萨米安娜夫人那样的波兰语,又有布夏德先生那股疯傻劲的话,就像杜布洛维奇教授了。”

有时在描述过程中,安娜会灵感闪现,想出某些别样的特质或者特性——比如前面提到的疯傻——这种特质在许多人身上都有共性,父亲给她列出名称来:

疯傻。

柔韧。

沉着。

顺从。

骄傲。

此刻,在尝试理解瘦子时,安娜心想自己恐怕发现了新的品质样本。

当然,瘦子娴熟的语言能力可以跟父亲媲美。这点显而易见。但安娜想到父性这个词的时候,她的意思可不是指这个。

任何小孩在外面嬉耍玩乐的过程中很快就学会分清楚懂得跟儿童打交道的成年人和可能因为缺乏这种经验而可以被利用的成年人的区别——有些成年人的权威基础固若金汤,有些则单薄如翼,经常被高估,缺乏实力支持,只具备徒有其表的墙面。检验这些大型建筑的实力就是儿童们的事业。安娜跟任何别的孩子一样懂得识别这两种东西。

这项品质——父性——在安娜心中,在某种程度上是构成前者即更有经验感的权威的素质——但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当然还有其他要素,某种安娜使劲想在自己心里描述的东西,某种让安娜体会到某种绝对安全和保障的东西,这种东西往往在童年结束的时候就不再有了。这种东西有多半成分接近父性。不是每个男人在这个领域都拥有很大天分,就像很多人无法做到唱歌时不跑调,或者没法绘声绘色地描述一次日落的景色。

可是这个瘦子却拥有多种天赋。

他们走到大路上的时候,连一个字都还不曾说呢。他们走起来后瘦子一次都没有俯视过安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从来没有观察过安娜。

安娜早就准备好了,只要他们找到那条土路,就打算沿着它往回走,但瘦子却不打算这样。他只字未作解释,没有理睬那条小道继续往前走去,把自己的路线拐了个弯,向前朝地平线上一片茂密的树林台地走去。瘦子打破沉默开始说话时,安娜差点儿就要问瘦子他们这是去哪里。

“谢谢你,”他说,“警告我。”

安娜被这句话完全弄糊涂了。他这是感激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呢,还是生气了?安娜弄不懂。但是,安娜知道,如果有人对你说了谢谢,你不回应是不礼貌的。

“没关系。”安娜用那种自己能掌控的最大程度的沉着口吻说。

瘦子叹了口气说:“你做得挺好。”

他们大踏步走的时候,他明显出于照顾两人的差别放慢了步伐,可安娜还是要走两步才赶得上他的一步。此刻,打破夜晚宁静的唯有安娜旁边瘦子迅速移动的碎步踩在草上的声音。

终于,瘦子又开口说话了。“仔细听好了,”他说,同时又舒缓地释放出一声叹息,“世界目前是个非常非常危险的地方。”他的声音变得冷静和慎重起来。

安娜对这句话在自己心中引发的突如其来的害怕和沮丧毫无准备。往往,成年人当着她的面说到危险的事情时,会迅速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会很安全。瘦子根本没有这样做,夜里,他的这个疏忽发出的声响简直跟他刚才说的话一样逼真。

他说的每句话——也许尤其是他忘说的那些东西——似乎都携带着可靠的真理的分量。

安娜使劲抑制住突然发出的呼哧声,瘦子还是感觉到了。“这话吓着你了?”他说。

安娜点点头。“嗯。”

瘦子皱了下眉头。“很好。”

前方那片黑魆魆的树林像一群木巨人般赫然耸立,每个都是安娜这位同伴的摹影。

“克拉科夫有你认识的人吗?”

安娜点点头。

“是能照顾你的人吗?”

对这个问题安娜还没有理想的答案。以前,安娜可能会说是的,可是以前,她可以提什曼医生的,可以说是照顾她的人中排在最前面的了。再者,克拉科夫本身已经变成危险之地,虽然她从来不肯让自己承认这点。那地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房子、人行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城里的楼房、汽车和靴跟之间的每寸空间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如果它不是吞噬她父亲的大张的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