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瘦马院(第2/5页)
新园子就是从陶家手中买回的小玲珑山馆,与守信府上一墙之隔,经施驴儿重新设计,如今更名为“个园”,建成后可成为康府北大院的后花园。小昌子进园门,见到处摧枯拉朽,灰尘遮天。根据匠人指点,在工棚里找到二爷,小昌子将所办的差事一一禀报。守信听了很是满意,令手下人立刻去码头卸货。小昌子虽说累得一塌糊涂,但不敢怠慢,带着力夫来到码头,一一向他们交代。十八船的货,没有两三天怕是卸不完。
事毕回府,小昌子拐进一家酒馆,叫了几道精致菜肴,让小二用朱红食盒提着,来到康府南大院勤务堂。
翟奎吓一跳:“哎哟喂,这不是小昌子吗?咋变成这副鬼样子?”
小昌子用手摸摸下巴:“瘦了?”
“瘦得脱了形了,黑得像炭球,不细看,都不敢认了。”
“南边太阳毒,天天晚上睡不成觉。”
“睡不成觉?可是嫖妈妈子①1啦?”
小昌子咧嘴笑笑:“爷拿小的开心了,小的第一次出门办差,生怕一不小心做错了事,心里跟打鼓似的,借我个胆子也不敢乱来。”
“差事办得还顺呀?”
“没出大差错,已向二爷禀报了。”
“没给我塌台就好。刚回来怎么也不歇着,拎来这些酒肴做什么?”
小昌子嘻嘻笑道:“小的这一上岸,心里就念着翟爷的好,想跟翟爷喝一壶。”
碗碟七八个,水晶肴肉、盐水老鹅、酱汁鹌鹑、醋熘鲈鱼,还有几道红的绿的时鲜蔬菜,酒是曾供皇上爷品尝的酒中极品烟花醉,一桌子香喷喷。小昌子一杯杯敬翟爷,几杯下去,瘦巴巴的脸上黑里发光,两眼瞄瞄门口,从贴身口袋里揣出一只锦绣荷包,恭恭敬敬呈上。
“什么玩意儿?”翟奎叼着籽玉烟嘴问。
小昌子嘻嘻笑道:“小昌子的一点孝心。”
“是吗?打开看看。”
小昌子将荷包打开,是两只金锞子,金子的成色很好,黄灿灿的。
翟奎装上烟丝,小昌子拿起火镰打着火捻举上前,翟奎咕噜咕噜吸一口,头往椅背上一靠:“你这头一次出门办差,不可能赚很多,不该这么破费呀。”
小昌子讨好道:“求翟爷千万别这么说,别说没赚多少,即使倒贴了本儿,小的也要看望翟爷,谢谢翟爷,请翟爷赏脸喝酒。为什么?为的开心,为的翟爷这般关心小的护着小的让小的学了本事长了见识做了回人!”
翟奎顿下酒盅,马脸上漾着笑意:“难为你这份孝心,东西我就收下了。不过我问你一句,二爷那边你谢了没有?”
小昌子一愣:“二爷?”
“你第一次给他办差,应该表示感激。东西虽不一定要多金贵,但要有那么点意思。”
“可我怕”
翟奎款款吐着烟雾:“不碍的。二爷不是大爷。若是大爷,你不要送,也不能送,事办好了就行了,可二爷不同,你要去,你去了他欢喜。”
小昌子头直点。
这次从南边回来,小昌子给自己只带了一样东西:一只玉观音。是打算日后有了相好的送人家的。但翟爷如此提醒,小昌子就必须改变计划了。
小昌子是在第二天傍午去北大院给守信送的玉观音。小昌子从金谷堂退出,耳畔回响着二爷对他的夸赞,一路上满心喜悦,对翟奎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
跟陈碧水谈话的当天,翟奎就找了守诚。翟奎发现,大爷听他说了讨二房的话后,半天不开口,态度很暧昧。翟奎两眼盯着守诚,估计大奶奶确实已跟他说过,就怂恿道:
“爷,奶奶这一番苦心,都是为您着想。您跟奶奶感情好,有点不忍很自然,但奴才以为这不碍的。新二奶奶娶进来,您照样可以对奶奶好嘛。这是为了香烟后代,又不为别的,真的不碍的,您不必犹豫。”
翟奎这番话果然有用,守诚低声吭哧道:“晓得了,你就按她说的办吧。”
扬州瘦马院十几家,永妍、春芳、碧桃、红芳、一枝春,还有张拐儿家的,胡婆婆家的,家家都养着一批女孩子,少的十几个,多的几十个。女孩子来源不用愁,每年四乡八县发水灾闹饥荒,院里就有人赶过去,将那七八岁的懵懂女孩三文不值二文买下,像运牲口一般一船一船装回。进了院里,衣食基本无忧,但再无人身自由,每日教以简单文字、行为举止,以及吹拉弹唱、日常礼仪。待十三四岁,细加甄别,作出分类。品貌皆优,贤雅颖敏的,由院内教习授以诗书辞章,琴棋书画,日后专供盐商大户或富商子弟高价抬回做姨太太。稍次一等的,教以针黹刺绣,算术技艺,乃至烹饪之术,以备小户商家做妻做妾,兼代内务管理。再次一等的,专习冶容巧笑,床笫之术,专供春楼妓馆采买。这一家家瘦马院都有牙婆整日在外打听行情,物色买主:东城的张老爷要纳一房妾,西城的王老爷需添几个丫环,又徽州新来的某某盐商、江西贩茶的某某茶商,想讨一房小。牙婆们一旦觅得这些行情,就头削尖了往里钻,想方设法做成买卖。翟奎之所以选中春芳瘦马院,倒不仅仅因为林四娘送了两坛烟花醉,请他吃了花酒,并招来妓馆的姑娘陪他度了一夜春宵——这些在翟奎眼中不算什么,碧桃、红芳、一枝春,都来找过他,给的好处远超过这些。翟奎之所以选择春芳,是因为春芳瘦马院毕竟老字号,靠得住,不会出问题。永妍去年就出过事,抬出去的一个姑娘破过瓜,受骗的买主领一大帮人吵上门,砸招牌,冲院堂,闹得一塌糊涂。
据翟奎所知,还有一些姑娘不规矩,失过身,卖出时还硬充黄花闺女,合卺之夜将一泡红水秘藏在私处,交媾之时悄悄抠破,哄那买主。翟奎心想,这是大爷讨二房,陈碧水又那么滴着眼泪恳求过,世间事没有比这更重大的了,半点马虎不得。因此考虑再三,最终选定春芳。
身为大管家,翟奎出门办事可以叫一顶轿子,但他今天没有。坐轿虽然舒服,但有几只眼睛盯着,少了一份自在。而今天的翟奎,特别需要自在。
翟奎没有一脚去春芳瘦马院,在这之前先去了储老大钱庄。在扬州,储老大表面上开一爿钱庄,实际在放印子钱①1,与翟奎一直暗中有交易。储老大见翟奎进来,晓得又是捞到外快,存银子来了,把他请到后面,一边陪他坐下来喝茶,一边捧出账本一条一款告诉他:“去年一总收了大哥两万八千两,放给三家,绸缎店的老鲁家,木器行的陈大拐子家,开茶楼的孙逸庐家,月息都是老规矩,前两天都到期收回,本利一总四万零八百。只是年头上大哥寄存过来的八千两银子,对不起,还没找到好人家,现在手里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