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回老家(第2/6页)

离开福字院回到清和堂,蓝姨要小月请翟奎过来,对他说:“有两件事你去办一下。第一,府上到了这一步,这场面上的事也不必撑了,日子还要慢慢过。我心里划算了一下,这府里上上下下用了上百人,也太多了,需要大大裁减,除了厨房、轿房、杂役房、后花园,非有人员不可,其他能不用的,统统回掉,最后留下的,不能超过三十个。这么做,有的房里可能要闹,你跟她们好好说,万一说不了,让她们找我。

我这边,只留小月一个,其她粗细丫环,每人二两银子,统统让她们回家。记住,总数一定不能超过三十个。”

翟奎吃惊地瞪住蓝姨:“怎么就真的二太太屋里,光小月,不够呀。”

“够了。这事你给我抓紧办,明儿告诉我结果。第二件,你给我找个好主家,把乡下的田产卖了。我听老爷说过,当时置那片地花的是八十万两银子。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求赚了,只要不低于这个数就可以出手。我实在忙不过来,这事就劳动你了。”

翟奎咂嘴:“那片地是奴才当年亲手帮老爷买的,顶呱呱的一片好地,按理说,八十万出手太便宜了,只是这如今扬州盐商中几家案发,钱庄挤兑,银根紧缩,只怕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买主。”

蓝姨说:“这情况我知道,不过你要设法找找人,托托老关系,无论如何给我办成,时间上还务必抓紧。”

“小的知道,小的一定抓紧。”

蓝姨见翟奎迟迟不走,神色有些异常,问:“还有什么事?”

翟奎犹犹豫豫:“没,没什么,只是,小的有句话,想提醒提醒二太太。”

蓝姨望住他:“什么话?”

“您瘦了。”

“瘦了?是吗?”

“比先时瘦多了。”

“噢,我挺好的,没事。”

“小的求二太太别太累了,注意些身子。”

蓝姨一时无语,感觉到翟奎头抬了抬想看她。

“我很好,谢谢了。”蓝姨说。

翟奎还是不走,吭哧道:“昨晚,是的,就昨晚,小的在天井站了半天。”

蓝姨诧异:“干什么?”

“小的看到,二太太卧室里的灯,一直亮着”

蓝姨两眼瞪住他。

“小的晓得,二太太没睡好,肯定,肯定失眠了”

蓝姨说:“只是睡得迟一点,并没失眠。”

“不,不,失眠了,小的知道。”

“我很好,你回吧。”蓝姨腔调板下来。

翟奎还想说什么,蓝姨坚定地打断他:“你回吧!”

翟奎磨磨蹭蹭半天,退下。

和每次烟瘾发作前一样,守慧先是胆战心惊地害怕,小心翼翼地回避,拼命地喝茶,抓起笔一刻不停地对着宣纸挥写涂抹,或者采用更激烈的手段,令健勇男仆将他手脚捆起,可到最后,仍然土崩瓦解,完全彻底地失去控制。

吸烟的场所由餐英阁又转回罗影的灵室。餐英阁是书房,来人客去,你端一支烟枪歪在榻上喷云吐雾,太不雅观。在罗影灵室全没这些顾忌,完全可以放量。尤其好的是,两泡子吸下,可以仔细端详罗影的影像,慢慢与她相会。先是影影绰绰,飘飘忽忽,渐渐亦幻亦真,实实在在,罗影远远向他走来,近了,步态轻盈,凝眸微笑,启朱唇,发皓齿,对他说话,衣衫飘动,透出一丝香味,兰的香味,与屋里供养的兰花完完全全一个味儿。这多美妙呀,多让人心醉呀。守慧真希望永远这样息息相通血肉相融永不分开守慧吸过大烟脸色红润。郑板桥一拨子人来了。来了五六个,郑板桥、金农、罗聘、还有梅花书院的赵翼、姚鼐、汪中。原来郑板桥、金农与罗聘过来看守慧的,没想到遇上赵、姚、汪三人,说殿试的金榜发出,梅花书院出了状元,轰动了京城。乾隆爷发话,要在扬州建宝塔、立牌坊,做个纪念。为此,梅花书院今天摆酒庆贺,想请守慧过去坐席,因为守慧这些年为书院出资修讲堂、建校舍,花了若干银两,是有大功德的。

守慧见他们进门,很高兴。都是常客,都很熟悉,因此无须寒暄客套,一个个坐下来品茶。红泥火炉,碧螺春,茶铫子里水烧得“咕噜咕噜”滚,窗外冰铃铛挂得一尺长,可这书房里其暖融融,温暖如春。

金农给守慧带来一幅画,打开,是一幅《兰竹图》。郑板桥笑道:“冬心兄一向擅长梅花,今天怎么画起兰竹来啦?”

金农微笑:“守慧老弟爱兰喜竹,心性与之相谐,老拙便狗尾续貂,步你一下后尘,涂上两笔。”

大家细看,图上还有题诗,当中一句是,“一花与一枝,超拔有清芬”,一致叫好,都觉得是写守慧与罗影的。

郑板桥见画案上笔墨现成,不由技痒,立刻要画。纸铺好,濡笔挥毫,蛇行龙走,泼墨勾勒,左皴右擦,转瞬间,一幅《墨竹图》作成。拈须凝神,并在画幅上方题诗一首:

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

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

守慧从这两幅画中,领悟到了金农老先生与板桥兄对他人格精神的赞赏与激励,十分高兴。

守慧要留他们吃饭,赵翼立刻向守慧说明来意,请守慧无论如何赴书院庆贺之宴。守慧沉默不语,心里暗想,本府除了不时给书院大笔捐赠,每月还供膏火银①1一百两,可这个月的却没给呀。而且以后呢?以后还能给得起吗?心里虽这么想着,却被大家拖着去了梅花书院。

梅花书院在左卫街,左边是双忠祠,右边是萧孝子祠,门额上“梅花书院”四个字是康熙南巡时的御笔。穿过门厅入仪门,拾阶而上,首先是一片偌大厅堂,四周廊道环抱。再往里,是一所讲堂,很大,很敞亮,名士硕儒来扬讲学多在这里。讲堂后另有书屋数间,专供士子读书学习。再往后进入一个院落,则是学子们居留安息的宿舍,前前后后共六十多间,间以花木山石,景象明丽安谧,十分清心。

来喝庆贺酒的人很多,除了书院的各位教授、教谕,还请来了袁枚、杭世骏、沈复、吴敬梓、蒋士铨、施驴儿、黄慎、闵贞、李斗等一大帮。大家见了守慧,想到他这段日子痛失爱妾,令兄负案,府上被抄,老父遭难,都过来安慰。守慧本来从家里出来时心情尚可,可此刻经他们一安慰一问候,那一点点好情绪竟悄悄逃离散失,一丝儿不剩。细细注意身边的人,尽管一如既往对他十分亲切,可不知为什么,守慧就是觉得变了,变得陌生了,隔阂了,不是原来那么回事了。因此入席就座,虽也喝酒,也哗笑,但总有些勉强,有些心不在焉。

施驴儿喝到半酣,闹腾着要去踏雪寻梅,席上人逸兴遄飞,积极响应,说今儿在梅花书院喝酒,出门寻访梅仙,回来再搞个梅花诗会,整个聚会由梅始,至梅终,从头至尾便能喷发出一股梅香啦。于是酒一结束,呼啦啦出门。守慧对他们的热火劲暗暗羡慕,但就是提不起精神,懒懒地落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