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回老家(第5/6页)

康世泰气得拍起床边:“荒唐!真是荒唐!你们怎么把他忘了?赶紧去衙门,要他们放人,不肯放就花银子,花多少也不要惜乎!”

守诚低头应承:“孩儿记住了,孩儿这就去办。”

是黄昏时分,迷迷糊糊睡着了的康世泰被一阵杂沓声吵醒,睁眼扭脸,见蓝姨正弯腰努力将扑在地上的花大叔拉起。花大叔头发蓬乱跪在地上,对着康世泰的床一下一下磕头,磕得地扑通扑通响,嘴里不住“呀呀呀”发出怪声。康世泰禁不住挣扎着往起坐,蓝姨拦不住,只得给他披上棉袄,拥好被窝。康世泰朝花大叔伸手微笑:

“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干吗呀。”

花大叔膝行向前,一把抓住康世泰的手,“呜呜呜”俯下脸,老泪纵横,接着红头涨脸发急,两只手一个劲比画,责怪老爷为了让衙门放他乱花银子。

康世泰心里一阵发热,侧身攥着花大叔的手道:“没花多少银子,再说了,即使花也是应该。起来吧。”转脸吩咐蓝姨:“快拉他起来。”

转眼到了腊月底,年就悬在眼前了。依照惯例,康府开始忙乱起来,掸尘,洗窗槅,擦烛台,换椅袱子,挂新门帘,一间屋一间屋地打扫收拾。灯笼都换了新纱,红鲜鲜耀眼;厨房里专蒸馒头包子年糕寿桃的大蒸笼抬出来,烧了一大盆热乎乎的碱水在洗,洗过了黄亮亮地搁在阳光下晾晒;从大门往里走,每一扇门,每一根廊楹,都揩抹得光滑滑,等待着大红的春联与挂落往上贴;街上茶食店送货的伙计,推着走一路“吱咯吱咯”唱一路的木轱辘车进入康府,将提前定做的京果、麻饼、桃酥、花生糖、焦切片、云片糕等各种茶食送过来;孩子们手里捏着火捻子,喜鹊儿似的聚在一堆笑闹,不时“叭”地炸响一只爆竹,嗅嗅鼻子,飘着肉香的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硝烟味年节到底是年节,到了这时辰,一股浓浓的喜庆和美、吉祥欢快的气氛,便在大家小院、街头巷尾、店铺商号里升腾而起,四处弥漫。

表面上看,康府的年节跟往常没什么差别,但内里其实变了样儿。去年腊月,康府最热闹最红火的地方是库物房,大小散户源源不断而来,送山珍海鲜,送熊掌鹿茸,送猪马牛羊,送美酒香米,送湖州绸缎宁波木器,把个库物房堆得顶梁塞柱,满满当当,好些礼物放不下,不得不堆到别处。可今年,上门送礼的寥若晨星,整个库物房空空如也。再有一条,去年过年,从正月头到过小年,康世泰天天是大轿出门,中午连着晚上不断在外吃酒。没办法,不去不行呀,人家大红帖子送到门上不说,还左一趟右一趟地上门邀请,盛情难却呀。可今年,乾坤颠倒,门可罗雀。

元宵节这天,康府里一大家子聚在吉庆堂吃了一顿团圆饭。康世泰调养了几天,精神稍有恢复,拄着御赐龙头拐,由小月搀扶着进来。吉庆堂里灯火辉煌,热热闹闹,孩子们等不及,将带来的左一盏右一盏的元宝灯、状元灯、金鲤灯、莲花灯,都点起来了。蓝姨亲自给老爷斟酒。守诚首先上前敬父亲大人,接着守慧敬,舒媛敬。蓝姨见老爷高兴,又招呼孙儿孙女们,由各自的母亲把持着上前敬酒。再接着,长房媳妇陈碧水打头,各房媳妇前呼后拥,众星捧月般给老爷敬酒。康世泰心情很好,对大家说:“今天元宵佳节,康家三代同堂,实在让我高兴,我真希望天天能够这样呀。可是,这是不可能的,过日子嘛,总有平平淡淡的时候,是吧?今儿借这个机会,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过了元宵节,我要离开扬州,回老家歙县过些日子。”见下面有些骚动,康世泰略停了停接着说下去,“当然,过一段日子之后我还回来。出来这么些年,马不停蹄,忙忙碌碌,一直没有好好回去一趟,这不妥呀。老家嘛,在人心中都是有些分量的。回去也没别的事,就是转转,看看,歇一歇。至于我们宏泰号,我已向守诚交代了,全权由他管着。大家放心,守诚稳重,踏实,年富力强,会把事情做好的。

康家目前虽遇上麻烦,但这是暂时的,熬过这段日子慢慢就好了,谁都不能没有信心。”

康世泰说了这一番话,额头上有了汗。蓝姨见桌上一时没有声音,刚好汤圆端上来,立刻笑盈盈招呼大家吃汤圆。继业首先伸出筷子高叫:“我要两个!”继书也跟着叫:“我也要!”

很好的汤圆,有韭芽肉泥的、荠菜咸肉丁的、青菜肉馅的、芝麻糖的、杏仁桂花糖的,个头有大有小,大的一碗两只,小的十只一碗。大人才吃了一半,小孩子就耐不住了,推开碗筷,拖着大人到外面放焰火,看鳌山,玩灯。街上到处是灯,到处是游人,灯光人影,亮晃晃的。

康世泰是在正月十八落灯这天由守诚护送着离开扬州的。

蓝姨虽放心不下老爷,但没有随行。扬州需要她,康家大院的一本账全在她肚里,需要她打理。歙县有安静瓶在,安静瓶尽管宽宏仁义,但蓝姨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去为宜。

随康世泰回老家的是舒媛。康世泰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带着她好。混账的房小亭弃家而逃,媛媛落了孤单,把她留在扬州,她会永远罩在过去的阴影里。老家山明水秀,对她肯定有好处。安静瓶菩萨一般的心性,待她会比亲女儿还好。

大车两边围满了送行的人。当车轮咯吱咯吱启动时,大门里喳啦啦一片脚步响,花大叔急扯大步扬手扎脚奔出来,“呀呀呀”一派怪叫,手势与哑语虽不能让人全懂,但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不难看出,他想护送老爷回家。

康世泰将脸别开去。四十年前,他正是由花大叔护侍着来到扬州城闯荡的。

康世泰低声吩咐身边男仆,将花大叔拉回去。

大车的轮子在东圈门大街上轰隆隆滚起。灿烂的阳光里,街两边站满了送行的人。

车队渐渐远离康府的高门楼。

车厢里,舒媛伏在扶手上嘤嘤哭泣

从扬州到歙县一千多里,一路上先是船,接着是车,颠簸了数日。

终于进入老家的地域。灰黄的土路弯弯曲曲在山间盘旋,林子里的鸟雀不时停住啼鸣,转头晃脑往官道上两辆大车张望。

安静瓶对老爷回来并不感到诧异。冥冥之中她一直有一种预感,扬州那个家要败,至于什么时候,她说不清楚,但一定会在早晚之间。可身为妻子,尤其是孩子们的母亲,她不愿意,更不忍心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最好永远永远不要看到。为此,她在菩萨面前不止一次默默祈祷,请求看在她长期吃斋念佛、积德行善的份儿上,饶恕他们,放他们一码,就让他们平平安安过日子吧,如果非有什么惩罚不可,就让这惩罚统统降到她的头上。可自从两个月前守诚将几只箱笼运回老家那一天起,安静瓶就已明白,一切该来的已经来了,而且势不可当,让她惊诧的只是,为什么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