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邸(第2/3页)
“我不懂,”我说,“在我看来它很好。我们为什么要拆掉它?”
父亲看了我一小会儿。
“它烂了。”就这么一句,他示意我回到车里。
我们开过最后一段碎石车道,它像一道灰色的伤疤划过田野。车停下时,一团尘土一度把我们彻底吞没。等尘土散去,我们下车检查那幢庞然大物,靠近来看,这东西直耸天际,遮蔽其他一切。它举足轻重。构筑墙面的树木广大无边。或许是舟车劳顿的关系,或许是因为长途旅行后第一次踩在稳固的地面上,我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我没哭,但感觉快要哭出来,这让我自己也很惊讶。我惊讶自己竟有种发自肺腑的感觉。有种莫名的感悟。
“它烂了。”父亲重申。
父亲为什么要老提这件事?我越过肩膀望着他,他惋惜地摇摇头。我回过头去看大宅,试图透过他的眼睛看它:砖头地基一碰就坏;暗处的角落和坑洞里,砖块之间的灰泥已经剥落;花坛乱七八糟;沉重而顽强的常春藤蜿蜒地爬上木柱,用灰白的触手牢牢地钳住木头。我们爬上台阶,我注意到门廊上变形翘曲的木板。窗户由小格的波纹玻璃组成,扭曲失真,满是瑕疵。很多窗格都裂了,有些已经破掉,被换上胶合板。父亲用指节敲了敲其中一根柱子,对中空的声音皱起眉头。我也听到了。听起来没有生命。
父亲用指甲去抠裂缝。干灰浆被刮掉,变成灰土,就没了。我们都看到了窗框上的油漆,呈长条锯齿状脱落,看到了窗框和雪松短原木之间的裂缝。里德尔大宅,的确,已经腐烂。
“它能通过验收吗?”我问。
“你是说,验收的人不是个昏迷的人?”父亲答道。
他敲敲门,试了试门闩,又敲了几下。没反应。
“我告诉过瑟瑞娜我们几点到的。”
他抬起手,顺着门框顶部摸索。他摸出一把钥匙来。
“有些东西永远不变。”他说着把钥匙插进锁里。前门开了。
我记得踏入门厅时,有被这个地方的引力拉进去的感觉。它就像一颗时间胶囊,最近刚从一座巨型冰川的中央解冻。来自世纪之交的西雅图,一个完整无损的世界,一座博物馆。一座积尘、褪色、蛀虫的博物馆。
它是一个有腐朽气息的世界,压抑着潮湿、厚重的空气,像无形的浓雾飘浮在房间里。室内用了细纹木头来构建,和外观未打磨的树木形成对比。有镶饰、紧凑纹理和巧克力色斑块的深色木头。所有的房间都有东方地毯,一座不再嘀嗒作响的老爷钟,指针停在6点15分的位置。大厅向上,直通中庭。正对前门的门厅消失在黑暗里,一座宽阔的楼梯攀向二楼的阳台。我踏进右边的房间,环视四周。家具都是长绒毛的,又厚又软;地毯、墙面和天花板都阴郁昏暗。铁狮半蹲坐着,露出利爪,看守着中央壁炉。壁炉旁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将近八英尺高,画上是一个有着凌乱银发、衣着考究的男人,拿着一根手杖。他直视着我,伸出手来欢迎的架势那么咄咄逼人,让我害怕。
“你的高曾祖父,”父亲站在身后说,“伊莱哲·里德尔。”
“他为什么要在家里挂一幅自己的画像?”我问。
“有钱人都这样。”
“有钱人真古怪。”
“或许她在厨房里。”父亲一边说,一边朝屋后走去。
我想留下来探索房间,但完全被它震慑住了。这栋大宅几乎像是活的,它在呼吸。这个想法足以让我不安,我赶紧跟上父亲朝厨房走去,不敢一个人逗留。
我们走过一间饭厅,里面的一张桌子几乎有二十五英尺长,四周摆了几十把椅子,然后是一间阴暗的房间,从地面到天花板满墙都是书,还有彩色的玻璃窗。终于,我们来到了厨房,我的初步判断是,它比我们在康涅狄格的整个家都要大。厨房的一侧是烹饪区,有一张仿砧板式大桌子,被长年累月的刀工磨平了,有一个面包炉,还有一个巨大的铸铁炉子立在一扇宽大的铜质排气罩下方。炉子的对面是一张木头长桌,怪异地配有混色的木椅,大概是个娱乐区,还有几把安乐椅、一张小沙发和一台放在旧电视车上的新电视机。另一面墙里有一个步入式石头壁炉,配有长钩。父亲解释说,这些钩子是以前做大锅炖菜用的。他也指了指那些烤肉转动架,是用来烤羊肋排和厚片牛肉的。
“给军人吃吗?”我问,但他无视了我的疑问。
“这个地方在电力发明之前建成,”父亲说,“没有煤气供应。伊莱哲建成宅邸时,整片地区都是荒野。这栋房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是烧煤的。我会带你去看地下室,那真是相当迷人的地方。一度有人置入过一个先进的系统,他们用电石和水制造乙炔,给发电机提供动力……”
“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问。
“我小的时候以为那很酷。我可以带你去看那套系统。不管怎么说,他们比所有人都早地让这里通上电。比北邸并入城市、拉来市政供电和煤气早得多。”
“所以我们的遗产都花到那上面去了吗?用来发展一套先进的电气系统?”
“你要知道,”他说,“某个时刻,你会意识到,说一个人自作聪明的关键不是说他聪明,而是说他自以为是。”
“好吧,”我说,“你是从幸运饼干上读来的吗?”
“很有可能。”
在这趟荒唐之旅中,我第一次笑了出来。一部分是因为父亲的玩笑,另一部分是因为父亲,他本人。
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很荒唐。就像动画片《史努比》里的“糙毛”夏奇。他总是戴着那顶旧卡其帽,穿一件白T恤,脚踏船鞋——居然穿成那样旅行!他就那样一副打扮上了飞机,飞过整个国家!母亲那边的祖父母从英国来探亲时,会穿着正装坐飞机。祖母会戴珍珠首饰,穿昂贵的衣服,整套服饰搭配好。我问过祖父一次,他们为什么要那样,他说:“如果我们坠机死掉,想穿着最好的衣服。”那才是对现行体制的尊重。
琼斯·里德尔,我的父亲,他留着一丛钢丝一样的大胡子,胡子太长也太灰,盖住了上嘴唇,这把母亲逼疯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过。她从不要求他改变。我知道,她任由他变成她极其厌恶的样子,这样她就能继续厌恶他。他的头发太长,脸又晒得过黑,因为在户外阳光下造船的时间太久,已经长出皱纹。母亲没有让他涂防晒霜,因为她已经放弃了。如果是我出门去邮筒里拿报纸,母亲都会让我涂防晒霜,但爸爸她就不管。她已经完全放弃他了。
我们尴尬地站在空屋的厨房里。我扫了一眼面向草场的朝北的飘窗外面,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看起来像刚从一部老电影里被拎出来的。她骑一辆古董式自行车,有个车筐安在后轮上方伸出去的支架上。车筐里满是杂货,快要漫出纸袋。那个朝气蓬勃又轻盈的女人穿着一条长裙,裙摆在她的长靴上方风情万种地飘动,不知为何——奇迹般——裙摆竟然没有卡到链条里。一头红褐色长发用缎带皮筋绑在后颈附近,她把脸稍稍迎向天空,就好像要问候太阳。我指向她,父亲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