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第3/4页)

众人见了,无不侧目而视。他没料到我会出现,身体一僵,当即滚落下木凳。

“好啊,你也学会撒谎了!”我嘶喊道,慢慢变成了哭腔,“不仅撒谎,还拿我给你的钱去赌,照这样下去,家底要被你败光了!”

他面上露出惊恐神情,支吾道:“有、有什么事,咱们回去说。这里不是交谈的地方。”

“你还知道回去!”我落下泪来,“我没到的时候,你怎不知道回去!”

那一夜我坐在床边,一宿不曾宽衣。

景名来求我道:“今日之事,你万不可对其他人说。尤其是我娘,她若知道,怕要气出病来。”

“那你当初为何要去赌?”

“我一时受了蛊惑。”他声泪俱下道,“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碰那些东西。”

十一

“绣姐姐,你怎么了?”阿顺睁大眼睛,疑惑地问。

听到这话,我才意识到,唇边竹笛已静默许久。

“姐姐心情不大好。”我放下笛子,“今天不能教你曲子了。”

阿顺听了,也垂下头,去拾地上黄叶。忽然,他一扫面上阴霾,跳起脚向我说道:“绣姐姐,你在这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我吃了一惊。

“烂柯山。我去砍一棵竹子,给绣姐姐做支长笛。”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我不明就里。

“绣姐姐不开心。若你也有支笛子,就会忘记这些烦心事。”

阿顺说罢,便头也不回跑去门外。我愣在原地,独自回味许久,心中稍稍释然,露出抹欣慰的笑。

十二

“你可知阿顺去哪了?”婆婆问我道。

“他,好像去了烂柯山。”

“他去那里作甚!”婆婆皱眉道,“这么晚了,怎还不见他回来?”

“可能是他贪玩。”我想起伐竹一事,又吞下去,安慰婆婆道,“再等半个时辰,他或许就能从山里回来。”

半个时辰后,阿顺没有出现。婆婆按捺不住,唤来众儿女,叫他们提灯去烂柯山寻人。我夹在队伍中,一脚深一脚浅走了半个时辰,方进入隘口,行到巍峨群山中。

“阿顺!阿顺!”众人扯起嗓子,不停呼喊,一整夜下来,无人应答。

回家后,我伏在床边大哭一场。景名见我如此,便来抚慰道:“你莫要太伤心,说不定阿顺平安无事,并未遭遇不测。”

“那你说,他现在为何不回?”我哭道。

“或许他遇见仙人,百年之后,还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十三

银杏树下,我出神仰望天际。

笛子倚在膝边,像一段枯木,好久未曾发出过声响。

那天之后,众人又进山搜寻几回,每次都无功而返。最终,就连婆婆也不得不承认,阿顺多半是被猛兽衔走。

“绣姐姐,你怎么了?”

恍惚中,他仍眷眷然立在眼前,眼睛一眨一眨。我不敢去看,埋下头,情不自禁地啜泣。

“灵绣!灵绣!”

正垂泪时,却听有人叫我名字。不多时二嫂自园外跑来,见我便大声叫道:“啊呀,你怎还有心待在这?景名铺子出了事,快过去瞧瞧吧!”

“出了什么事?”我垂泪问道。

“几个泼皮围在门前,正把店里东西向外搬!”

十四

赶到店铺时,他们已装好车,正要扬鞭向远处去。

“你们干什么?”我奔去队伍前,拦住道路道,“光天化日之下入室偷盗,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为首的一个斜乜着眼,问:“姑娘是哪位?”

“我是陶景名之妻。”

“原来是老板娘。”他咧嘴一笑道,“我等可不是江洋大盗。事情来龙去脉,你问自家丈夫去。”

我一怔,见景名拖着步子,垂头丧气地行来身旁。

“让他们走吧。”他说,“店里东西,是我让他们搬去的。”

不待我回话,那为首的嬉笑道:“这些还不够!下个月再来时,你可要给我凑足数目,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

说罢,他们驱使车马,大摇大摆离去。景名僵在原地,一言不发,阒寂得如同一尊石像。

“你又去赌了?”我身体开始颤抖,怒道,“你和我说实话!”

“是……没错。”

“你和我发过的誓呢?”我扯起嗓子大叫道,“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与你这个赌鬼!”

十五

随后几天,陶家上下乱作一团。婆婆听说景名事情,急火攻心,当即生一场大病。一时,病榻旁灯火长明,众人轮流端水喂药,终日难有几回休整。

那段日子,我一直未和景名说话,若是累了,便跑去银杏树下发呆。时已深秋,落叶满地,偶尔西风掠过,把片片黄叶卷到天边,仿佛离群之雁。瞧着瞧着,天色渐黑,薄暮中,我似听见阿顺说:“若你也有一支笛子,就会忘记那烦心事。”

我不由苦笑。

阿顺啊阿顺,我知你心疼我。可要忘记苦恼,一支笛子真的足够?

十六

“你究竟还欠多少账?”我问景名。

他没料到我会开口,沉吟良久,缓缓道:“大约三百两银子。”

“只有这些?”

“什么叫只有这些?”他窘迫道,“你觉得三百两是个小数目?”

“我没觉这是小数目。”我说道,“我只是确认,你没对我隐瞒实情。”

“没有。”他摇头道,“这个数目,已经够我受的。”

“那好,从今开始,我去接些刺绣活计,若顺利每天可得几百钱。你去外面打些短工,再卖掉一些家什,拼凑下来,也能渡过眼下难关。”

“你为何突然决定帮我?”他惊异道。

“不然怎样?我是你妻子,终究要同甘共苦。”

十七

景名出门了,我一个人在房中刺绣。

这份活计并不轻松,从早至晚,我坐在一方矮凳上,对着素色底子穿针引线。几日下来,腰身脊背酸疼难忍。黄昏时,我把刺好的绸料交给丝店,领回几百个铜钱。

晚饭后,景名便从外面回来。

“今天攒多少钱?”我每次都会这样问他。

“不到一两。”他如此回答,离开屋子,到水缸近旁擦身。

沥沥流水声自窗外传来,不久便看他赤着臂膀,悄无声息地进房。

“它也长得不小了。”我说。

“什么?”他怔住,“你说什么不小?”

“肚里的孩子。”我轻抚腰腹,说道,“等这一段过去,咱们好好抚养孩子长大。”

“好。”他不经意地撇过目光,“等这段过去,咱们一起抚养。”

我笑了,多日积攒下的疲惫烟消云散。他若愿回头,便善莫大焉。

人非圣贤,为何不能再原谅他一回?

十八

直到那个夜晚。

我绣好一面牡丹,在屋中等景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