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第2/2页)

“知道。”

“你可知他为何叛我?”

“不知。”

那是师父唯一一次向我发问。三问三答后,他再没问及过八尺。我猜,他关心的,只是我无法回答的那个问题。

六耳不复,便无从探知他人心思。

可我在意这个名字。如同心魔一般,我搜寻他踪迹,打探叛军消息。但一切都是徒劳,只有喧天呐喊与杀戮传进耳中。

我不知师父回答时,心中是否泛起悔意。

如是罪过,便当斩除,师父不应犹豫,他该如舌战群神时那样决绝。我还记得,他在天庭中慷慨陈言,说那曜柱只是满足私欲之工具,“恶”在黑色基底下蠢蠢欲动,这是天界的污点,本不该存于这里。

我问师父:“曜柱真是‘恶’吗?”

“是。”

“我们是否生来就站在恶的对立面?”

“是。”

“既如此,曜柱为何留存至今?”

他背过身道:“不论善恶,我只是在为你师兄考虑。”

天庭外,我昂首凝视师父塑像。

石像一手握住剑柄,另一只微微抬起,指尖朝向远方;面上神色,不怒自威,双目如往日般炯炯发亮。

我能看出匠人们挥洒的心血。他们将它雕刻得栩栩如生,想必每落一锤,都深思熟虑,斟酌许久。一股怪异感油然而生——就算是自己,也不至有如此精准的记忆。

我又比他们多了解什么呢?

师父自行坐化。八尺被擒那天,他以这种方式离开天界,猝然遁入下一世。众神曰,师父命数未尽,但善果得偿。

我想,这大概是他留给我的教诲。

我在师父身旁九百八十年,却不曾了解他。他给我的,只有温足衣食与不容置辩的决断,我一一领受,从未问过是为何故。

我不知死亡于他意味什么。生时估量死,所想所得怕也只是虚妄。轮回一事实在有趣。我如此想到。尝过其中滋味者,无法描述其中奥妙;未尝过者,对此怀抱幻想与期许。

师父,若来世重逢,可否告知徒儿其中含意?

“他不会讲。”八尺如是说。

“你修行还不够。”他说。

“我知道。”

“师门怕只有我一人可以继承。”他放肆地笑出声来。

“我也知道。”

“我不愿再做他傀儡。无论是他活着时,还是他死之后。”

“你当初为何入师门?”

“为闻道。”

“为何又叛离?”

“因我已闻道。”

“道是何物?”

“道?道乃世间最恶之恶,散发污秽气味,迷我双眼,使我痛如锥心蚀骨。我恨这玩意儿,要把它捏得粉碎。”

“不论以何代价?”

“代价?任其存在,便是最残酷的代价。你们这些可怜人,无论道貌岸然的天神,还是庸庸碌碌的小仙,抑或是你,都是一群可怜的虫豸。”

“我不知何为可怜,只知万物皆有法则,法则当须被遵守。你我不能抗衡,师父不能,六界之中亦无人能。”

“呸。”

“狂妄之人。轮回之后,你终将尝得业报。”

“真可怜,”他说,“你们所有人,都被那老家伙骗了。不然你以为,他为何要拆掉曜柱?”

两只聋耳开始发痛,我的血液流过头颅,道道炽热烧灼,如同江河汇至一处。剧痛中,我屈身将脖颈埋入手臂。

我嗅到罪恶的气味。

双目渐渐不清,眼前石像开始褪色,与阴沉天幕融成一团。那片浊云压得人怕,它吞掉星月,逼仄在头顶,仿佛包藏一场注定的浩劫。

我听见绝望的呼声,那声音囫囵而入,如洪水般钻进六耳。为不坠入地狱,他们挣扎着,用我不曾听过的污言秽语,极力咒骂、嘶叫,陷入永无休止的癫狂。

其中之一,甚为耳熟。

双眼再无法睁开。一时间,似有万只恶鬼在心间咆哮,他们挥舞利爪,撕扯早已模糊的血肉。

我十指陷进发中,臂上青筋胀如虬龙,它们嘶喊着,试图撑破我的皮肤,迸入云上。

原来六界之中,本无善心。

我挣扎起身,取下腰间铁杆兵,伸至合心长度。石像一如往日般矗立,我看得清剑柄雕花,刃身微出,红穗在风间飞舞。师父傲然立于殿前,衣襟扬起,不知在注视何人。

我纵身而起,铁杆兵尖啸,裹着黑风于我手中肆意起舞。

师父,我似能见您身形。我见您蹙紧眉目,面色如铁,似在训诫徒儿。

可这一次,徒儿什么也不想。

棒一挥下,石像分崩离析。石块伴着沙尘,从我身旁轰然而落,激起震耳欲聋之声。

恶鬼的惨鸣骤然而散,我把右掌拢在耳边,屏住鼻息倾听。

黄昏红如鲜血。

“你也要跌进畜生道了。”他笑道。

“非也,”我说,“修罗道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