囊中(第2/3页)
一切太安静,静得怕人,我也想不出一句话,打破压煞人的沉默。
在她背后,我盘起双腿,摆出一副冥思之状。可一闭眼,总有一股念头在冲撞、撕裂,搅得脑海中翻涌不宁。
于是我放弃,睁眼望向天边,想看云卷云舒,看苍鹰翱翔。
可天上既无云亦无鹰,唯有一片空洞的蓝,深不见底。
阿珠先开口,指那片幡旗道:“你说究竟是风在动,还是幡在动?”
我苦笑,师父讲过此事。
“是心在动。”我答道。话一脱口,不知自己还该说些什么。
她不置可否,缓缓起身,似要从坛边离去。
“没有任何东西在动,”她蓦地道,“我们看到的,只是万物业果罢了。”
我望着她,心中涌出无限悲伤。
她垂下头,双手搭在我肩上。
“我知你不愿这一切发生。”她说,“但阿吉,不要憎恨师父。一切皆是业果,我无怨言,你亦当如此。”
她离开了,留我一人浸溺在无边静默中。
一切本该如此?我拼命思索,试图找出答案。可若真如此,阿珠,你又为何落泪?我伸出两指,轻抚袈裟上泪渍。
那片晕湿逐渐风干,不久没了踪迹。
我闭上眼,不知该念诵哪段经文。
四
“你这妖孽!”
我怒不自持,又慌张不已。殿上烛火忽明忽灭,似有一股邪风平地而起,于大殿上席卷而过。
“假扮阿珠,别以为我会放过你。”
“我就是阿珠。”那声音道,“你不记得我了?”
“不,你不是。阿珠早就死了。”
“可谁又说过,死人就不能开口?”
经幡翻飞,尖啸风声令人毛骨悚然。
“你有何目的?要怎样才肯罢休?”我激声道。
“哈哈哈。”
忽地,妖风息止,佛堂光火重又亮起。阿珠声音消失,先前浪笑取而代之。
“小和尚,你真不讨人喜欢。”
我闻言不语。
“你为何对阿珠妹妹这般在意?”
“聒噪。”我道。
“你想再听她说话吗?”
“想,但不是你那骗人把戏。”
“你怎么知道,方才就是骗人?”她放肆笑道,“你知我是谁?我不是谁,谁也不是我。我是囊中,披上谁的皮囊,便就是谁。”
我一时不寒而栗。
“可阿珠……”
“她骸骨还在,你们西方法器真好,我在这里,反比先前快活。”
“你若再敢对阿珠不敬,”我说道,“我便灭了你。”
“小和尚,别凶嘛。”她嬉笑道,“你若对我温柔些,我有一物报答你。”
“报答?你能报答什么?”
“别忘了,现在我是阿珠。我有她过去所有记忆。”
五
入夜,筵席聒噪业已散去。我熄灭殿中烛台,只于案上留一盏油灯。
光芒寂灭,憧憧巨影攀上殿壁,于四壁间眈眈逐逐,仿佛下一秒便扑将而上。我趺坐于殿前,不看、不听、不语,平心入定,抵御妖言魅语侵惑。
法器通体微鸣,于石砖上兀自跳跃,竟挪到我弯曲膝边。
“还打坐。”碗中邪物嬉笑道,“这副样子给谁看?”
我不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不语。
“让你听听这个好了——阿吉,阿吉!”
那是阿珠的声音。
我睁开眼,眼下法器光洁如璧。一指伸出,点在骨碗顶盖上,温润柔和,我能感受到阿珠的体温。
“罢了,你究竟不是阿珠。”
“可我是。”
“那便当作你是。”
“你还是不信我。”她叹口气,再不作声。
我忽地感到难过,狭小碗钵中,似有她呼吸起伏。
“你究竟要我怎样?”
“和我说话。”
“说些什么?”
“关于我的,什么都好。”
“那好。”
我移身,将法器置于面前。
“阿珠,这些年来,我翻来覆去想,如果那年,我没在古寺门前拾回你,如今又会是怎样。”
“若不是你和师父,恐怕我早就冻死了。”
“是啊,师父收留你,让你成为他第二个弟子。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后悔。”
“其实皈依前,师父曾给过我选择——要么走,要么留,但我还是选择留下。”
“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那些旧习?”
“我比你更清楚。但同样,我也有留恋之物。”
“留恋何物?”
“你说呢?”
“莫非是……”
“是。”
一瞬间我感慨万千。
“到底还是被你骗了。”
“对不起。”
“那你为何不肯和我走?”
“……”
“你本不必赴死,”我不能自持,大声道,“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般固执?”
阿珠再不回答,殿堂中荡起一阵啜泣。
“哭了。”那聒噪声音又回来道,“你一边哭,一边摸小情人骨头,若让师父瞧见,可如何是好?”
我不理它。
“你想知道,她为何没和你走?”
我不理它。
“你若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把其中缘由告诉你。”
“何事?”
“只要为我找回那具尸身,放我出去,我便将秘密告诉你。”
“休想。我怎能让你再次为害一方。”
“为害一方?”她止不住地笑,“我不过是只小小妖魑,宿主也都是些将死之人。真正的祸患,正在暖宫中饮酒享乐。”
“你是说那太后?”
“不假。”
“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你若不信,可自己去看。况且你就不担心师父?他这么久不回,恐已入那妖怪的迷魂阵。”
六
后宫回廊蜿蜒阴森,我一路留意虎贲,却见宫门下无人驻守。
夜幕下,一座高大宫殿默然耸立。
“那太后住在这里?”我问。
“不错。”
我潜行经过古怪的雕兽与鱼嘴。殿前大门敞开,十余扇门于秋风中开开合合,撞出一片稀落声响。
我听不见半句人声,心中惶然,手中刀刃早已出鞘。
殿门一只绣金屏风,我脱鞋,不发出一丝响动。内门一扇接一扇,镂满空花,帐幔之间满是馥郁浓香。我转过一方灯台,从彩殿顶下彳亍而过,挑起最内一层帘幕。
阁中有人。
她好似醉酒一般,毫无防备僵直仰卧于榻上。床帏左右,不见旁人踪迹。室中红毯似有百丈,我屏息前行,接近那满是锦缎的大床。
我向前望,顿时怔立于原地。
太后已不成人形,干瘪皮囊摊在被衾上,而其中骨肉血浆不见踪影。那副脸面似还在诡笑,令人毛发倒竖。
“快走,我们晚了一步。”骨碗中声音道。
我忍不住心中惊骇,拾起布袋向殿外仓皇跑去。千回百转,暖阁一层套一层,逃亡中,我撞倒一只瓷瓶,瓷瓶倾覆于地,碎成粉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