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无宗教”条款(第2/3页)

这家标榜“和平”的幼儿园,却很快就唤起了玛亚对于阿以冲突的强烈兴趣。有一天当我们在吃早餐时,她说:“妈妈,你在伦敦BBC工作时,在电台里谈过黎巴嫩吗?”

“有啊。那时候发生了一场战争,我们节目几乎每天都会谈论它。你对黎巴嫩知道多少?”

“我知道黎巴嫩跟以色列打过仗。”

我听了有些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追问道。

“我就是知道,有人跟我说的……”

“谁告诉你的?”

“我想应该是爸爸跟我说过。”

“爸爸说了什么?”

“他说,以前发生过战争,就是有一次我们去戈兰高地(Golan Heights)[19],你不想跟我们去的那一次。爸爸开车带我们去一个叫作黎巴嫩边界的地方,军人不让我们在那边待很久,爸爸还跟他们吵架。”

“爸爸还跟你说了什么?”

“黎巴嫩有阿拉伯人吗?”

“他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我重复问道。我觉得好奇,但看着她大谈战争又令我忧心忡忡。然而她没理会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妈妈,你没跟我说黎巴嫩人是不是阿拉伯人。”

“是,他们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她。

“就跟‘巴勒斯坦坦人’一样吗?”

“没错。”我再度注意到那多出来的“坦”字,我女儿每次念“巴勒斯坦人”都会自动多加一个“坦”字,我觉得听起来很可爱。“坦坦人,谈谈人”,我不自觉碎念起文字游戏,直到她说了一句话把我拉回现实:“以色列人比阿拉伯人强。”

“到底是……”我对她吼叫,“听好,到底是谁跟你说这些的?”

“我学校里最好的朋友吉莉说的。”她看着我,对我突如其来的愤怒感到不解。

“我以为拉雅才是你最好的朋友。”

“吉莉是我最好的犹太朋友,拉雅是我最好的阿拉伯朋友。”她用希伯来语说,“你知道吗,以色列独立纪念日那天,拉雅没来学校。我的老师艾瑞尔拉说:“Hayom ze Hayom bishvil ha Yehudim, lo bishvil ha Muslemim. ”我女儿的幼儿园老师说的那句希伯来语意思是:“独立日是犹太人的节日,不是穆斯林的。”

我经常在想,一所巴勒斯坦人与以色列人共存的双语“和平”学校会如何处理像以色列独立日这样的日子,它是纪念一九四八年犹太人建国的日子,在巴勒斯坦人眼里,这一天被视为“灾难日”,有超过七十万名巴勒斯坦人迁离,或者该说是逃离家园,就此成为难民。基督教青年会幼儿园同时接受支持自由主义的犹太人与思想开明的巴勒斯坦人(至少开明到能接受在这所学校里与犹太人来往)入学,是家声名显赫、政治方向正确的教育机构,却显然没能妥善处理独立日这个问题。导致碰上这样的节日,就算是开明的阿拉伯人也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直到节庆结束。看着我女儿以宗教替她的朋友们分类,我不禁担忧起她对于宗教差异的理解是否有所偏差。

我试着回想在孟加拉国的学校情况是怎样的。我还记得某些同学的名字,班尼、图夏尔、莱拉、毕席、艾沙、卡蜜莉亚……这些人在我眼里从未被标上任何宗教身份。如今这些名字被刻在一只彩蝶半透明的双翅上,从我眼前振翅而过,却唤起了许多有关宗教身份的回忆:印度教、伊斯兰教、佛教、基督徒。身为孩童,我们毫无疑问地相信,杜尔迦节[20]、开斋节[21]、佛诞节[22]、拉姆赞(斋月)、圣诞节这些来自不同宗教的节日,都是我们生命与文化的一部分,会令我们更为了解日常生活里各种丰富的传统习俗。

然而,我很好奇我女儿对巴以政治形势有何认知,于是进一步探问。我问她:“那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你是站在以色列还是阿拉伯那一边?”

“你跟我说啊。”

“不要,由你来告诉我。”

“我爸爸是犹太人,所以我应该要站在以色列人那边,对吗?我觉得以色列比较强。”

“但是你爸爸也会说流利的阿拉伯语,我觉得他恐怕不会同意你这样想。”

“但是在学校我都说希伯来语。就连我的巴勒斯坦坦朋友拉雅,她希伯来语说得都比阿拉伯语好。”

希伯来语作为这片土地的统治者兼占领者使用的语言,很快就会取得优势。而玛亚回家时,会一边挥舞着以色列国旗,一边唱着街头流传的激进的爱国歌曲,这首歌的歌词如下:

我的以色列大地,

美丽盛开,

谁建造的?谁赐予的?

是我们齐心协力。

我在以色列大地建造我的家。

我们拥有土地,

我们拥有一栋房,

我们有一棵树、一条路、一座桥,

就在这片以色列大地。

这种国家主义式的民族自尊是如此单纯,单纯到多数以色列儿童都能感同身受,起先我还觉得挺有趣的,因此没阻止玛亚继续用蓝白色的以色列国旗装饰我们的房子,也没阻止她在我们惊恐的联合国宾客面前唱着歌颂以色列土地荣耀的爱国歌曲。里欧向来大力主张犹太人应至少为夺走巴勒斯坦人的土地而向他们致歉,同时他也认为巴以冲突唯有通过推广一国方案(one-state solution)[23]才能解决,因此在把以色列视为占领势力的国际组织代表面前,里欧认为玛亚的行为令他难堪。

我们多数旅居此地的朋友皆来自联合国、各种援助机构或西方媒体,他们不学希伯来语,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占领者的语言,但也有些人是因为觉得学了也派不上用场。然而和平阵营的新人们总会急着去东耶路撒冷各个语言学校报名学习阿拉伯语口语。相比之下,除了少数记者以外,没有人踏入“Ulpan”一步。所谓“Ulpan”,是专为新犹太移民设计的希伯来语课程密集班学校,只要在那里上半年课,理应就能在日常生活中流畅使用希伯来语。

学习希伯来语是种政治观念不正确的行为。我们许多记者朋友在西耶路撒冷待了四年之后,仍然连用希伯来语要杯水或买份报纸都办不到,他们认为抵制学习希伯来语能带来一种莫名的骄傲,同时也代表自己的政治立场。这些国际组织成员甚少与当地原生以色列人互动。他们多数住在阿拉伯人居住的东耶路撒冷,许多人不大情愿或甚至拒绝前往位于犹太人占据的西耶路撒冷的餐厅。不过,某些较年轻的成员有时会反叛这条不成文的规定。借由他们停靠在外的车辆的白色车牌,就能看出哪几家酒吧是联合国或欧盟的最爱。国际组织的成员可以随意停车,甚至连人行道都可以。凡是负责和平谈判、粮食分发、难民遣返等任务的成员都能享此特权,借以答谢他们的辛劳。但看见WFP(世界粮食计划署)或ICRC(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车辆停在西耶路撒冷的酒吧、餐厅、夜店外头的人行道上挡住通路,还是会令人眉头一皱。你可以看见这些车主一边啜饮着玛格丽塔鸡尾酒,一边讨论组织内部最新形势,不过最热门的话题当然还是以色列的占领。以色列酒吧与餐厅里所洋溢的舒适感与欧洲氛围,让这些驻外人员有回家的感觉。许多人发现在此能暂时免于谈论巴以冲突,使得这些住在“阿拉伯”区的驻外人员暂且逃离该区过度政治化所带来的压力。这些致力于人道援助与解决巴以冲突的机构,平日实地考察的地区就在距离市中心酒吧与俱乐部仅仅几百米之处,从阿拉伯人占据的东耶路撒冷一路延伸到约旦河西岸。每当看见这些“西方人”冷静地坐在酒吧椅凳上,倒着以色列品牌“Maccabee”啤酒或烈酒,一坐就坐到深夜,我都能察觉且理解他们心中的绝望。从某方面来说,他们从事的是项没人感谢的任务,最终成果将不会被清楚地看见,也没有人会有深刻的感觉。过去这些年来,和平协商始终僵持在是该追求有正义的和平抑或缺乏正义的和平。毕竟这场冲突起因于两方民族争夺同一片土地,能让双方满意又符合正义的解决方案根本不存在。过去六十年来,许多局外人签了两年或四年的合约来此地工作,等到期满离开之际也未能完成当初的任务,因为这些国际组织3或者根据那些犬儒派学者的说法,那叫作和平工业3在巴勒斯坦领土上的工作总无法持续。每当一个项目接近尾声之际,另一场暴动或动荡就会跟着爆发。要不就是在一场筹备数月甚至数年、前景看好的双边对谈即将展开之际,一辆巴士就在西耶路撒冷爆炸,于是国际调停会被暂缓,好让以色列展开报复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