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犹太军营大街(第2/3页)

有了阿默思之后,我在孩子们的课后时间也能享有一些自由。我每周可以去一趟拉马拉找菲妲,她已不再两地通勤,因为她与塔玛闹翻了,虽然这很不幸,但本不可避免。如今她在她新男友马哈穆德家过夜,他在巴勒斯坦总统马哈茂德·阿巴斯政府任职。

由于我洞穴般的居所到了冬天是如此阴郁,菲妲也离开了耶路撒冷,里欧又因为忙乱的工作时常缺席,再加上我内心突然涌上一股令我心生倦怠的茫然,种种因素导致近来我对BBC特约采访的工作不若初时那般起劲儿。我觉得自己很可悲,我试图重振事业,但其实我的职业生涯早已被我撕裂成绝望的碎片。我一点都不开心。

因此,当某天晚上菲妲致电邀我去拉马拉最有名的餐厅之一—达尔娜共进晚餐时,我立刻抓住了这个可以逃离阴郁住所的机会。我在拉马拉感到格外自由,在那里我无须面对道德两难,无须反复思考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选择,更不必整天自问为何我仍住在耶路撒冷,守着一段虚幻的婚姻。既然它令我陷入如此可悲的忧郁,我何不直接打包走人呢?从我家开车走上短短二十分钟就能抵达检查哨,接着就能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光是开往拉马拉这趟车程本身就是一种独特而令人挫折的体验,得以见证以色列人与巴勒斯坦人之间有多么缺乏沟通。

在耶路撒冷东北边境的阿尔拉姆(Al Ram)检查哨,以色列边界警卫问我:“你要到哪儿去?”

“拉马拉。”

“为什么?”

“去吃晚餐。”

“晚餐?”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很古怪!”年轻的士兵说道。他唤来了他一位眼神锐利的女性同事(相较之下女性士兵更容易令我心生胆怯),接着他说道:“你看,这位女士说她要去拉马拉吃晚餐!为什么?我们这边没有好餐厅吗?”

“这里吃不到中东烤鸽饭,也抽不到中东亚力酒水烟啊。”我故意这么说,逗他们笑。

“这位女士,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这位士兵挥手送我离去。我偷偷看了那位女兵一眼,面无表情的她令我有些紧张,她的表情有如陨石般刚毅,恐怕得出动液压钻才能在上头凿出些火花。

有一回我要去拉马拉,正当准备出门之际,阿默思对于我要去巴勒斯坦城市探望朋友、进行社交活动,甚至在那边用餐感到好奇与不可置信。

“他们那边有什么乐趣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们有可以喝酒的餐厅或酒吧吗?”

“当然啦,他们有酒吧、餐厅和咖啡店,街头上不分日夜随时都人潮汹涌。那边的街道比耶路撒冷市中心还热闹,人们的生活也比较正常。那边的狂热分子不像这里这么多,拉马拉的巴勒斯坦人很懂得享受生活,而且他们不会穿着军装、肩上挂着一把AK-47步枪去餐厅。”

“好奇怪。”阿默思说,“巴勒斯坦人在我的想象里,就是检查哨看到的那个样子。我跟他们唯一的接触都是通过枪杆。”

拉马拉,如此靠近却又如此遥远,阿默思常说除非是以军人身份去作战,否则他不会去那座城市。几年前有两名以色列军人在拉马拉惨遭私刑处死后,以色列人就被禁止前往西岸地区。

“其实你也没得选择,因为你们全都被禁止过去,就算你想跟墙外的巴勒斯坦人说说话也没办法。”我跟阿默思说,“当然,你可以试着闯闯看,但就要冒着被处以高额罚金的风险。如果你们可以自由地跟巴勒斯坦人往来,以色列政府的种族隔离政策就会显得多余。因为一旦以色列人体验过巴勒斯坦的夜生活,他们绝对不会想再拿枪指着巴勒斯坦人。以色列年轻人会拆掉检查哨,然后自由地穿越边界两头狂欢。”

然而我知道我对阿默思说的这番话,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事情没那么简单,过去六十年累积的愤怒与仇恨,不会如此轻易就烟消云散。双方都需要一段疗伤期,我不知道双方要经过多长的时间才能原谅并忘却过往,重新开始。

“我认为如果不把阿拉伯人隔离开来,他们不可能会让我们继续待在这个国家。”阿默思说道,我想他是真心相信这个说法,“但如果某天有机会去拉马拉拜访你朋友菲妲也蛮不赖的。也许你可以把我偷偷带过去。”

“不然你可以试试异族联姻啊,要我当媒人吗?”我对阿默思说道,“你爸会说阿拉伯语,跟你的巴勒斯坦新娘沟通不成问题。”

“你疯了。我爸绝对不可能接受我娶一个巴勒斯坦女孩。还有,你们这些局外人怎么老爱帮我们想办法?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们会想听你们的?我干吗相信跟这片土地毫无瓜葛的人会有办法解决我们的问题?这世界干吗不让我们顺其自然就好?我们才不需要什么媒人!”

“因为你们长久以来实施的各种剥夺当地居民权利的政策,把这里变成了另外一个南非,他们甚至连住在祖传家园,住在从小生长的这片土地上的基本权利都没有。都已经二十世纪了,竟然还有这种事情发生!而且还发生在这个号称民主的国家。现在已经不是殖民时代,过去白人新移民把澳大利亚原住民、毛利人、美洲原住民从地球上抹去这种事情不该再发生。”

“但我们又不是新移民!我们本来就属于这里,我们比巴勒斯坦人还早来,这里是我们的土地!几千年来我们一直祈祷能回到这里。我们不是新移民。”

“从某方面来说你们的确是。雅利安人在四五千年前吠陀时代从中亚迁徙到印度开垦定居,成为印度人,难道这表示他们现在有权声称中亚是他们祖传的家园吗?”

“但是我们一直以来都渴望回到这里,三千年来我们不断祈祷,重复说着祷文里面那句‘明年在耶路撒冷’。阿拉伯人为什么就不能分一块地给我们?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去。他们有了整个阿拉伯世界,从摩洛哥到利比亚,可是我们只有以色列。”

“阿默思,整个阿拉伯世界有二十二个国家和地区。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口音和方言,肤色和文化传统也不同。想象一下,如果巴勒斯坦人跑去苏丹共和国,难道他们会有回到家乡的感觉吗?”

“你不懂。”阿默思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地说道,“犹太人跟这片土地的渊源之深不是你能想象的,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始终想回到当初被放逐之地的民族。你不会理解的,外人不会懂我们的痛苦。”

阿默思的说法便是典型的犹太例外论,不管怎么讨论,最终总会绕回这个论述,以色列政府通过学校教育把此论点灌输到每个孩子的脑海中,要他们相信犹太问题的状况与众不同,是特例,因为犹太人曾遭遇无可比拟的磨难,因此便能合法地将巴勒斯坦人的一切据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