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百年孤寂(第2/3页)

但我没把这些话说给塔玛听。此刻她正准备投身她远大的新未来,一个远离耶路撒冷的无忧未来,我却想着自己微不足道的私人悲剧,这实在令我感到羞愧。她坐在露台上,食指与拇指始终夹着一根点燃的烟,而她的手机每三分钟就会响一次。她有时会接听,有时置之不理。“都是我的客户,”她说道,“他们都想知道我离开之后谁会接手他们的案子。有些人还不知道我要走,所以打来要跟我谈新案子。这样你可以明白为什么我要暂时逃离了吗?我实在迫切需要些宁静。去哪儿都好,我只想逃离这种电话从早上六点响到午夜的生活。我好几次半夜被电话吵醒,我的客户哭哭啼啼地打来,因为他们的丈夫或儿子或侄甥或任何一个他们所爱的人,在半夜被突袭的以色列军队带走。他们打来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亲人被带到哪里,不知道被带到哪座监狱或是国内哪个地区,这些恐怖分子嫌疑犯就这样遭到监禁。没有记录,没有权利可言。正常而言,我的一天就是从接到这些嫌犯绝望的亲人打来的电话展开,我会开始追查他们被关在国内众多监狱中的哪一间,这通常得长途跋涉才能办得到,从位于北部黎巴嫩边境旁的谢莫纳城(Kiryat Shmona)一直到南部的内盖夫沙漠。”

塔玛很平静,但她内在压抑的不安仍会不时窜出,她的声调会突然拉高,然后再降回忧郁低沉的语气。“我累了。”她轻轻地说道。

我替她感到难过。我想给她一个拥抱,但抑制住了,因为我担心那样会太过戏剧化。

“但你会回来这里没错吧?”我问道。

“当然。”

“什么时候?”

“我过去之后,前两年要在普林斯顿校园里上课,接下来就能有所选择。如果成功完成我第二年的课业,那接下来就要展开实地调查,其中一年会在以色列进行,另外一年则在印度。”

“什么样的实地调查?”

“我会比较印度和以色列的殖民回忆,精确来说,应该是孟加拉国与耶路撒冷。”

我觉得这个主意有趣极了。我心想,塔玛将来的研究成果势必会极具启发性。我的思绪一时之间回到自己在牛津中断的博士研究。“出于家庭原因”,我当时如此写信给我优秀而失望的老师们,向他们解释我无法继续研究未分裂前的孟加拉国口述历史。

“等你学成归国之后,你会从政吗?”我问塔玛,心中对这片土地燃起一线希望。

“我是有这样的规划。”

“这里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有了像你这样的未来领袖,你的世界末日理论就永远不会成真。”我微笑补充道,“这样就可以有多一些时间思考如何与巴勒斯坦人取得永恒的和平。”

“你怎么对我的角色那么有把握?怎么会认为大家会接受我从政?”

“四五年之内形势就会有所改变。双方人民都受够了,他们都迫切想找到一个政治解决之道。”我对她说。

“嗯,我的确是想做点什么好阻止犹太至上主义在这个国家继续快速漫延3这绝对是二十世纪最古怪的现象!”塔玛语气不带一丝犹疑。她非凡的自信与清晰的思路令我印象深刻。她发表言论时极具说服力,听者会相信她对自己的理念深信不疑,这不就是一位政治人物应该具备的吗?

“但我不想加入任何一个政党。”她补充道,“我想筹组一个有实际作为,而不只空口说白话的政府,我不想当那种整天出现在全国性报纸头版或电视新闻里的政治人物。”

“你要怎么办到?你要怎么筹组政府?”

“既然我之后会拿到行政管理的博士学位,那我想我应该有能力管理内阁,我会从腐烂的系统内部着手改善这个政府。总之,我们等着看吧!”

“你要怎么从内部着手改变政治系统?”

“我自有计划。”她语气温和,但却带着一抹坚定的微笑。

“所以现在我眼前的这位就是以色列未来的领导人,这代表完美的‘一国方案’即将出现,这片土地上的两个民族将能和平共存咯?事实上,根据你梦想中的理论,这里会成为一个犹太人、巴勒斯坦人、国际人士、越南船民、埃塞俄比亚人等各个种族都能和平共存的地方咯?”我说道。我心想她最好在这些难民颈上挂着的钥匙成为难以负荷的重担之前回来,否则他们就会挂着这些钥匙客死异乡[64]。

塔玛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我得赶在那些难民的梦想破灭之前回来。”

“你动作要快。他们都老了,那些亲身经历以色列建国的难民大多已七八十岁了。”

“我希望他们可以再撑个五六年。”塔玛说。

“我也希望如此。”我对她说。

美丽的夕阳再度降临她家的露台之上。一股带着香草气味的怡人微风吹拂过我们的脸庞,一股哀伤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们都还年轻,尽管此刻令人陶醉的微风正轻拂着我们被阳光亲吻的肌肤,我们心中却满载着责任与绝望。

“我非回来不可。”塔玛心中有许多无以名状、杞人忧天的烦恼,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要回来推倒隔离墙。我要让以色列从封闭情结中解放。以色列必须明白,若要长治久安就不能竖起一道道高墙,只为了阻挡当初自己招惹来的敌人。哈马斯是以色列自己一手扶植出来的科学怪人。你一定知道,在八十年代以色列提供哈马斯军火与资金,好让他们对抗巴勒斯坦解放组织。”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你对这片土地怀有这么多热情与痛苦,你没办法离开太久的。”我对她说。

“我想我暂时离开几年,远离这个国家对孤立的偏执,这样对我也比较有益,等我回来之后可以有个新的开始。”

我觉得非常荣幸能与塔玛如此深交,这位未来的政治人物将会为这片土地带来渴求已久的新能量,我对她有信心。

“要是普林斯顿的入学审查委员会知道他们收进来的学生是什么来头的话……”我笑了,好缓和这段漫长郁闷的谈话为这座露台所带来的沉重气氛,“她可是将重新打造以色列的未来领袖,她会替六十年来的孤立画下句点。”

“如果我们不想步十字军的后尘,我们就不该再望向欧洲,该把目光转向阿拉伯世界!”塔玛面带微笑,思考着她著名的十字军理论。

塔玛再过不到六个月就要前往美国上课,我想好好珍惜我们还能相聚的时光。我心中还有许多问题尚未得到解答,比如她跟菲妲之间到底怎么回事。我至今还不能接受她们闹翻了这个事实。我曾经开车载菲妲来艾因喀拉姆拿东西,塔玛刻意离家回避。那已是四个多月前的事了,她们至今没说过半句话。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让菲妲心中充满怨恨,因为是菲妲选择与塔玛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