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7页)

我张开双臂,让风从我的发丝间流过,让记忆与我并肩同行。我心里想:我就应该这样死去。

死?谁说你要死了?

不管在哪里我都能认出这个声音。过去这四年里,没有一天我不在怀念着它。

凯蒂。

我扭过头,看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一幕:凯蒂骑着自行车就飞驰在我的旁边。她的形象无比巨大,而我也毫不奇怪地认为这是自然。这是我进入光明的时刻,而她一直都是我的光明。在这短暂而美丽的最后瞬间,塔莉与凯蒂再度重逢了。

“凯蒂。”我充满敬畏地叫道。

她冲我微微一笑,短短几年,这笑容似乎变得麻木起来。

然而紧接着我只知道,我们又像过去那样坐在了皮查克河绿草如茵的岸边,恍如回到了70年代。空气中飘荡着雨水、泥土、青草和绿树的气息。我们靠在一根行将腐朽、浑身苔藓的木头上休息。河水打着旋,发出汩汩之声,从我们前面流过。

嘿,塔莉。她说。

听到她的声音,一股莫名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一只美丽的、浑身雪白的鸟儿张开了翅膀。到处都是光芒,笼罩着我们。在这光芒中,我又一次感受到了美丽的宁静,它令我安然、舒适。我已经痛苦了太久,而孤独的时间甚至更长。

我转向凯蒂,贪婪地望着她。她的身体几乎透明,且微微发光。当她移动时,哪怕是无比轻微的一个举动,我也能看到她身下的小草的影子。当她看着我时,我能从她眼中同时看到忧伤与快乐。我很奇怪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怎么能在她身上实现如此完美的平衡与共存。她叹了口气,我闻到一股薰衣草的芳香。

河水冒着泡泡,轻轻拍打着河岸,送来阵阵浓郁丰饶的同时包含着新生与腐朽的气息。这气息继而又变成了音乐,我们的音乐;水波形成音符,不断升高;我仿佛听到特里·杰克斯唱起了《阳光季节》:我们拥有幸福快乐,也曾拥有阳光季节。多少个夜晚,我们带着收音机来到这里席地而坐,一边谈天说地,一边聆听一首首老歌:《舞后》《你使我感觉像在跳舞》《加州旅馆》《心跳节拍》等。

出什么事了?凯蒂悄悄问道。

我知道她在问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还有“我为什么会在医院”。

跟我说说吧,塔莉。

上帝呀,我多么怀念她这句话。我想跟我的好朋友说说话,告诉她我有多么失败。她总能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做得妥妥当当。可是想说的话全都离我而去。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字眼,每当我刚一靠近,它们就像精灵一样全都溜走了。

你不必说话。只需闭上眼睛回忆。

我还记得开始出问题的时间。那一天,比任何一天都阴暗;那一天,改变了一切。

2006年10月。葬礼。我闭上眼睛开始回想,我又站在了圣塞西莉亚教堂的停车场上……

我孤身一人,周围规规矩矩地停满了车子。我注意到,有好多越野车。

凯蒂临终前曾送给我一封信和一个iPod作为告别礼物。按照她的要求,我应该听着《舞后》,独自跳上一曲。我不想这么做,但我没有别的选择。而实际上,我听到第一句歌词:你可以尽情舞动。在那短暂而奇妙的一瞬间,音乐把我的灵魂带走了。

也就在这时,尴尬的一幕出现了。

我看到她的家人向我走来。强尼、凯蒂的父母巴德和玛吉、她的孩子们、她的弟弟肖恩。他们像一群刚刚经历过死亡行军的战俘——筋疲力尽、意志消沉,却又因为自己还活着而惊讶不已。我们碰了面,有人说了些话,谁说的,说了什么,我全不知道,反正我只管回答。我们都假装没事一般。但强尼一脸不悦——除了愤怒,他还能怎样呢?

“客人们都要到家里去。”他说。

“这是她的意思。”玛吉说。(她怎么还站得住?她那瘦小的身躯怎么可能承受如此沉重的悲痛?)

对凯蒂生命的庆祝?这想法让我觉得恶心。

我没有化悲痛为力量甚至化悲痛为欢乐的本事。我做不到。我一直要求她战斗到最后一口气。这是个错误。我应该多听一听她的恐惧,安慰她。可是相反,我向她保证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会痊愈的。

但我又向她做了另外一个保证。那是在她弥留之际。我答应她好好照顾她的家人,保护她的孩子,再也不让她失望。

我跟着玛吉和巴德上了他们的沃尔沃轿车。车里的味道使我不由想起了我在他们家——穆勒齐家度过的童年时光:薄荷香烟、露华浓香水,还有发胶。

我又开始想象凯蒂就坐在我的旁边;我们在后排,她的爸爸开着车,妈妈朝开着的车窗外吐着烟。我甚至听到约翰·丹佛[3]又唱起了他那首经典的《高高的落基山》。

从教堂到雷恩的家虽然只有短短的四英里,可走起来却仿佛没完没了。不管我朝哪个方向看,眼睛里都是凯蒂的生活。她经常光顾的汽车咖啡店,有她最喜欢吃的牛奶焦糖冰淇淋的冰淇淋店;圣诞节期间,她最先光顾的总会是书店。

后来我们就到了家。

院子里杂草丛生,毫无规矩。凯蒂早就说要学习园艺,可到头来也没有成行。

车刚一停稳我就钻了出来。凯蒂的弟弟肖恩走到我跟前站住。他比我和凯蒂小5岁,可他身体瘦长,一脸书呆子气,又有点弯腰驼背,因此看上去倒更老些。他的头发正日渐稀疏,眼镜也早已过时,可是镜片后面那双绿色的眼睛却像极了凯蒂,我禁不住抱了抱他。

紧接着我后退了一步,等着他开口说话。可他不言不语,我也一直保持沉默。我们平时就没有太多话说,显然谁也没打算把今天作为对话的开始。明天他就要回硅谷去,继续干他的高科技工作。我想他大概独身一人,夜里喜欢玩电脑游戏,每顿饭就只吃三明治应付了事。我不知道这与他真实的生活是否接近,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转身走开了,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车旁,凝视着这栋我一向将其视为自己家的房子。

我不能进去。

我做不到。

但我必须进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件事是我知道该怎么做的,那就是咬紧牙关继续向前。我已经升华了克制的艺术,不是吗?我总有办法忽视自己的痛苦,微笑着继续向前。这就是我现在要做的事。

为了凯蒂。

我走进屋子,并到厨房给玛吉帮忙。我们一起着手聚会的准备工作。我手脚不停,像勤快的蜂鸟一样飞来飞去。这是我忘掉痛苦的唯一方法。不要想她,不要回忆。我和玛吉成了配合默契的搭档,一言不发地准备着这场我们谁都不愿意参加的聚会。我在屋里支起一个个画架,摆上凯蒂精心挑选的能够反映她一生的照片。可我一张都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