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7页)
看着他们离开,我倍感孤独。他们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我一眼。
玛吉走到我跟前,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她的手掌粗糙但很温柔。我闻到一股柑橘护手霜的味道,那是她的最爱,当然,还有一股淡淡的薄荷烟草香。
“他们需要这次旅行。”她轻轻地说。从她沙哑的嗓音我知道她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你还好吗?”她问我。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正折磨着她,可她却反倒关心起我来了。我闭上眼睛,祈祷自己变得更坚强些。
这时我听到了她哭泣的声音,那声音极其微弱,像羽毛轻轻飘落,在嘈杂的候机大厅里几乎听不到。她一直强撑着,为了她的女儿和所有的人。我知道没有任何语言能够抚慰她心中的痛,所以便沉默不语,只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最后,她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自己从我怀里退了出去。
“你和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不想一个人,我害怕孤独,可我不能回到萤火虫小巷的那栋房子里,现在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不了。”我回答说。从她的眼神中我读出了理解。
随后,我们便互相道别,各走各的路了。
回到家,我在我的高层公寓里踱来踱去。这里从来都算不上是家。除了我,这里没有住过别的任何人,而且于我而言这里也仅仅是个落脚睡觉的地方。公寓里看不到多少私人纪念品或精致的小装饰。我的设计师显然格外钟情象牙白,并把白色的设计发挥到了极致:白色的大理石地板、白色的家具、白色的石头与玻璃混搭而成的桌子。
单一的白也有它独特的美丽,它仿佛在告诉人们,这里住着一个已经拥有一切的女人。可事实上,我今年46岁,仍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工作。
无止境的工作,事业就是我的选择。从刚记事的时候起,我心里就有了许多宏伟的梦想。这一切都要源于萤火虫小巷里的那个家,还有14岁的我和凯蒂。那一天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就像昨天才发生过一样。这些年来,我在各种访谈节目中把这个故事讲了几十遍。那晚我和凯蒂在她的家里玩,玛吉和巴德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新闻,忽然玛吉扭头对我说:“吉恩·埃纳森正在改变世界。她是晚间新闻的第一代女主播。”
于是我说:“我以后也要当个记者。”
那是我不假思索的一句话。我想成为全世界都敬仰的女人。为此我摒弃了所有的梦想,唯独一个:我需要成功,就像鱼儿需要水。做不到成功,我能算什么呢?一个无家可归、毫不起眼、谁都可以抛弃的可怜虫罢了。
这就是我的人生所拥有的一切:名声、金钱和成功。
就这样吧,我知道。又该工作了。
这就是我摆脱悲痛的方法。我会像过去一样埋头工作。我会继续假装坚强,让陌生人的崇拜安慰我空虚寂寞的心灵。
我走进衣帽间,脱掉色彩清新的长裙子,换上一条黑色裤子和一件宽松的上衣。换衣服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胖了。裤子紧紧裹着大腿,连拉链都拉不上去。
我皱起眉头。过去这几个月我怎么没有注意到自己发胖了呢?于是我又换上了一条针织裙,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凸起的小腹和明显肥硕的臀部。
好极了。这下又有可操心的了:要知道在高清世界,一点点赘肉也难逃观众的眼睛。我抓起钱包就往外走,毫不理会大楼管理员放在我厨房柜台上的一大堆信件。
公寓离演播室只有几个街区,平时会有司机过来接我,但是今天,为了向我的大屁股表达敬意,我决定步行。西雅图正秋高气爽,而今天恰好阳光普照,使它成了全国最美的城市之一。游客稀少,人行道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本地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即使擦肩而过也未必会抬头看对方一眼。
我的制作公司位于一栋形如大仓库的建筑内。公司名为萤火虫。这个地段的房价贵得离谱,因为这里是先锋广场,离艾略特湾的蓝色海滨不到一个街区,不过开支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呢?我的节目就是一台印钞机。
我开门进去,大厅里昏暗空荡,仿佛在一个劲儿地提醒我,走吧,别回头。黑黑的影子聚集在角落里,或者藏在走廊里。走向演播厅时,我的心怦怦直跳,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痒痒地挂在脸上。我的手心也潮湿起来。
但我还是走上去了,站在一张能将我的世界与后台隔开的红色幕布前。我把幕布拉到了一边。
上一次在这个台上时,我对观众们提起了凯蒂的事。我告诉人们她被诊断出乳腺癌,并提醒人们应该注意哪些征兆,随后节目便停播了。现在我该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告诉他们我坐在好朋友的床侧,虽然明知道她时日无多却仍然握着她的手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或者告诉他们当我倒好水,并把凯蒂该吃的药准备好,然而转身却发现病床已空时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扶住旁边的一根立柱,手心接触到的感觉是那样的冰冷无情,但它能让我稳稳站住,不至于摔倒。
我做不到。现在还不行。我还没有勇气谈论凯蒂,可如果我没有勇气谈论凯蒂,也就没有勇气回归我以往的生活,回归我的舞台,回归那个在镜头前神采飞扬的塔莉·哈特。
平生第一次,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我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好重新找回自我。
再次来到街上时,天已经下起了雨。西雅图的天气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我抓着手提包,沿着湿滑的人行道蹒跚而行,奇怪的是,回到公寓大楼前时,我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我只好停下来喘息片刻。
现在该干什么?
我回到我的顶层公寓,梦游般走进厨房,那里的信件已经堆积如山。有意思,离开的这几个月,我从来没想过人生中还有这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自己查看过留言或者拆开过账单,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我的人生有其固定的机制维持运行,他们包括我的各类代理人、经纪人和会计师。
我很清楚自己需要打起精神,重新掌控我的生活,但是坦白说,这一大堆信件的确让我望而却步。于是我给我的业务经理弗兰克打了个电话。我打算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交给他办,花钱雇他不就是干这个的嘛:替我付账单,替我投资,让我的生活简单无忧。简单无忧,这是我现在最需要的。
忙音响了许久,最终还是转到了语音信箱。我懒得留言。今天是周六吗?
也许打个盹儿会好些。穆勒齐太太过去常说,好好睡一觉,醒来啥事儿都没了。我希望如此。于是我来到卧室,拉上窗帘,爬上了床。接下来的连续五天,我几乎什么都不干,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可我吃得很多,睡得却很少。每天早晨醒来时我都以为自己熬过去了,我终于可以走出悲痛的阴霾,重新做回从前的自己;可是每到夜里我仍然离不开杯中之物,非要喝得酩酊大醉,再也想不起好朋友的声音了才能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