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4页)

“我也是。”

继之而来的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也许无声胜有声,因为她们都已经学到了这一课:失去的终归失去了。

“我爱你,玛拉。”

“你圣诞节干什么?”

塔莉顿了顿。玛拉似乎听到教母深深叹了口气,“你知道的,还是老样子。”

“怎么可能是老样子呢?一切都变了。”玛拉说。

“是啊。”塔莉不得不赞同说,“都变了。我讨厌这种改变。尤其在今天这种日子里。”

这就是玛拉最爱她教母的地方。塔莉是唯一一个不会对她撒谎并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人。

在比弗利山庄中学最初的几个月简直就是噩梦。玛拉各门功课都亮起红灯,成绩直线下滑。这里的课程难度高,竞争激烈,但这些都不是问题所在。原因在于她上课无法集中精神,而且她对此毫不在意。2007年年初,她和爸爸见了学校的校长和一位辅导老师。大人们全都阴沉着脸,他们说了很多话,但在玛拉耳中,却犹如鸭子在嘎嘎乱叫。她只模糊记得他们多次提到“悲痛”和“治疗”这两个词。会面结束时,玛拉终于明白在这个没有母亲的世界里,别人对她抱着什么样的期望。她差一点就告诉他们她不在乎。

直到她看见爸爸的眼睛,才知道自己是多么令他失望。我该怎么帮你呢?他曾小声问她。之前,她曾以为这是她一直期待的——来自爸爸的关爱——可当他真的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心情反而更糟了。原本迷惑的东西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她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她想消失,想做个谁也看不到的隐身人。而现在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

一个字:装。

从此,玛拉变乖了。她把一切消极的、叛逆的情绪都藏在心里。至少在爸爸面前她要假装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而要达到爸爸的标准一点都不难。成绩稍微提高一点,吃饭的时候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爸爸立刻就会投来欣慰的目光。他的精力大部分都在工作上,居然被女儿的小把戏蒙骗了过去。她很聪明,她知道自己需要表现得正常一点。弟弟们的保姆,那个眼神忧郁的老太太,从来不会错失任何一个机会向别人唠叨她那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常年出门在外,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凄惨现状,但她很少和玛拉打交道。她只需假装自己参加了某个体育队,要经常外出,而从来不用担心有谁会多问一句,或者有谁心血来潮想去看她的比赛。

快毕业时,她已经把这套把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她每天早上按时醒来,双眼还没从噩梦中完全睁开便摇摇晃晃地钻进洗手间。她很少洗澡,也懒得洗头,即便要去上学。因为她实在没有那么多气力。况且似乎也没人在乎她是不是整洁干净。

她已经彻底放弃了在比弗利山庄中学交朋友的念头,这样做也有一个好处,使她免遭那帮浅薄庸俗拜金女的毒害,那些女孩儿向来是以车取人的。

终于,2008年6月,她从比弗利山庄中学顺利毕业。家人都在楼下等着她。外公、外婆还有塔莉全都飞来见证这件大事。他们个个兴高采烈,张口闭口都离不开“激动”“成就”和“骄傲”这些词。

玛拉丝毫也兴奋不起来。摸到毕业礼服时,她只感到冰冷恐怖的堕落。廉价的聚酯面料在她手中沙沙作响。她穿上礼服,拉好拉链,来到镜子前。

她看上去苍白、瘦弱,眼睛底下是吓人的和薰衣草一样颜色的眼袋。为什么这些爱着她的人没有一个注意到她枯槁的模样呢?

只要她按照人们的意思去做——按时完成家庭作业、及时提交大学申请、假装自己有一大帮朋友——就不会有人再去过多地关注她。这不正是她一直以来都想要的结果吗?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然而却痛彻心扉。如果妈妈在,她一定能看出女儿的内心其实并不快乐。知女莫若母,这是玛拉最痛的领悟之一。过去她最恨听妈妈说“别强颜欢笑了,我的大小姐,你心里可不是那么想的”,她认为那是妈妈的自以为是。可如今,若能有机会再次听到这句话,她愿意付出一切。

爸爸在楼下喊她:“该走了,玛拉。”

她走到梳妆台前,久久注视着史莱克首饰盒。热切的渴望激荡着她,令她的心怦怦直跳。

她打开盒盖,看到了那把折刀,和几十片沾着血迹的碎纱布。那是她的纪念品,一直舍不得扔掉。她慢慢打开折刀,捋起衣袖,在前臂内侧不易被人看到的地方利索地划了一下。

她立刻感觉到,这一刀划得太深了。

血顺着胳膊直淌下来,溅到了地板上。她需要帮助,不仅仅是止血。她自己也已经失去了控制。

她飞奔下楼,来到客厅里,脚下的石地板上立刻也殷红一片。

“我需要帮助。”玛拉轻轻说道。

塔莉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天啊,玛拉。”她的教母大喊一声,把手中的照相机往沙发上一扔,三步两步冲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另一个手腕,拉着她进了最近的一个洗手间,然后放下马桶盖,让她坐在上面。

爸爸紧跟着她们冲进来,此时塔莉正在抽屉里疯狂翻找着,几块碍手的香皂、几把毛刷和几管护手霜已经被她扔了出去。

“怎么回事?”爸爸大声问。

“快拿绷带!”塔莉跪在玛拉身旁,尖声命令道,“快点!”

爸爸闪身跑开了,转眼便拿着纱布和胶带回来。塔莉首先按压伤口止血,随后用纱布包扎。爸爸站在一旁,既迷惑不解又怒气冲冲。

“好了。”塔莉包扎完毕之后说,“不过我觉得她需要缝几针。”她退开一点,好让爸爸凑近玛拉。

“天啊。”他蹲下身子,盯着玛拉的胳膊直摇头。

他拼命想要挤出一丝笑容,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玛拉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心潮起伏:这是我的爸爸吗?不。爸爸的肩膀没这么佝偻,脸也没有这般严肃。然而当这个男人望着自己的女儿,他的心情也是一样的。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玛拉,”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她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嘴巴都难以张开。她已经让他失望得够厉害了。

“别害怕。”塔莉柔声说,“你说你需要帮助,你说的是治疗,对吗?”

玛拉盯着教母慈祥温暖的双眼,小声说道:“对。”

“怎么回事啊?我还是不明白。”爸爸一头雾水,他看看塔莉,又看看玛拉。

“她是故意划伤的。”塔莉说。

玛拉看得出爸爸的疑惑。是啊,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会做出这种事,“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你在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