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5页)
二十五分钟后,出租车一个急刹,停在了医院前面。
此时天上已经下起了雨,西雅图9月里常见的短时阵雨。玛拉抬头看了看,医院是一栋不规则的建筑,像一头庞大的怪兽蹲伏在蓝灰色的天空下。
他们走进灯火通明的医院大厅,玛拉忽然停下了脚步。就是这间大厅,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来过多少次。
太多次了,而每一次都是忧伤。
化疗期间过来陪陪我吧,小丫头。跟我说说泰勒……
“你没必要这么做。”帕克斯说,他似乎有些恼怒,“这是你的人生,不是他们的。”
她去拉他的手,但他躲开了。她很理解:帕克斯这么说只是想让她知道,他不想来这儿。凡和她的家人有关的事,即便有他陪在身边,她也仍然倍感孤单。
他们在四楼走出电梯,穿过米黄色的大厅走向重症监护病房。玛拉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
她看到了休息室中的爸爸和外婆。爸爸抬起头,也看到了她。她放慢脚步,在爸爸目光的注视下,她感觉自己脆弱不堪,却又十分渴望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傲慢姿态。
爸爸缓缓站起身。或许他的动作惊动了旁边的玛吉外婆,因为她也跟着站了起来。外婆的眉头很快就皱到了一起,显然,她对玛拉浓妆艳抹的打扮和那头引人注目的红毛非常不满意。
玛拉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不得不强迫自己迈步向前。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爸爸,因而当她发现爸爸明显衰老了许多时,不由也吃了一惊。
玛吉外婆抢前一步,一把将玛拉抱在怀里。“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能回来就好。”外婆抽身退后,泪眼婆娑地看着玛拉。自从上次分别,外婆瘦了许多,身体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一样,“你外公在家等你的两个弟弟呢。他托我向你问好。”
她的两个弟弟。想到他们,玛拉喉头一紧。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他们。
爸爸的头发比她记忆中白了许多。下巴上是长长的胡楂。他穿着已经褪色的范海伦T恤和一条破旧的李维斯牛仔裤,看起来像个潦倒的老摇滚明星。
他有些不自然地走上前,抱住玛拉。松开后,他又连忙退开。玛拉知道他们两个心里都在想着上次见面的事——她、爸爸、塔莉和帕克斯顿。
“我不能待太久。”玛拉说。
“你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他对我们还是有偏见。”帕克斯在一旁慢条斯理地说。
爸爸似乎铁了心不看帕克斯一眼,好像只要无视他就能改变他在这里的事实,“我不想再起争执。你是来看你的教母的。你想见她吗?”
“想。”玛拉说。
帕克斯在她身后哼了一下,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一个“哼”字中间不知包含了多少嘲讽。他曾一次又一次提醒玛拉,除非她改头换面,重新做回以前的乖乖女,对大人的话言听计从,否则她的家人是永远都不可能接纳她的。而且他还经常不无讽刺地搬出去年12月份爸爸的表现以为佐证。
那不是爱。帕克斯说。他们并不爱真实的你,说其他的还有什么用?我才是真心爱你的人。
“来吧,”爸爸说,“我带你去见她。”
玛拉转身对帕克斯说:“你能不能——”
话未说完他已经开始连连摇头。他当然不愿陪她一起去。任何形式的虚伪都令他痛恨,所以他无法假装关心塔莉的安危。真遗憾,这个时候她多想有人能拉着她的手,陪在她身边。
她和爸爸沿着走廊走向重症监护病房。走廊里人来人往,医生、护士、看护人、访客,全都压低了声调说话。这使得她与爸爸之间的沉默更为突出。
在一间重症病房的玻璃墙外,爸爸停下来转身对她说:“她的伤势很重,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有什么好准备的,就算生活扔一坨狗屎给你也得接住。”
“我猜这肯定是帕克斯顿的至理名言。”
“爸爸——”
强尼摆摆手,“对不起。不过你心里还是要有个准备,她的样子可能会吓到你。为了缓解脑肿,医生给她降低了体温,用药物使她暂时处于昏迷状态。为了在她颅内植入一个分流器,医生剃掉了她的头发。另外就是她全身缠满了绷带。所以,你可以事先想象一下。医生说她有可能会听到我们说话。今天你外婆在病房里坐了两个多小时,不停地说塔莉和你妈妈小时候的事。”
玛拉点点头,伸手去推门。
“丫头?”
她一愣,扭过头。
“去年12月的事我很抱歉。”
她抬头看着爸爸的脸。他的眼中充满了懊悔,还有爱。玛拉的心被深深地触动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咕哝了一句:“没什么。”此时此刻,她无暇考虑爸爸和她之间的事。转过身,她走进重症监护病房,并随手关上了门。
随着关门时一声轻轻的吧嗒,时光仿佛忽然倒流了,她又回到了16岁,正走进妈妈的病房。过来,宝贝儿,我没那么脆弱。你可以拉着我的手……
玛拉摇头驱散历历往事,走近病床。病房四四方方,各种仪器设备井然有序,哔哔声、嘟嘟声、呼呼声此起彼伏。可是玛拉眼中只有躺在床上的塔莉。
她的教母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她浑身几乎插满了针头,无数导管连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她的脸上遍布瘀紫、伤痕,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鼻梁骨似乎也断了。没有了头发,她看上去瘦小得可怜,尤其伸进她脑袋中的导管格外骇人。
我的任务是无条件地爱你。
玛拉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塔莉的意外她要负很大的责任。是她的背叛才导致塔莉躺在这里,与死神搏斗。
“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以前从未发出过这样的疑问——她开始吸大麻的时候没有,和帕克斯上床的时候没有,用刮胡刀片割头发或在眼眉上穿眉钉、挂安全别针的时候没有,在手腕背面文凯尔特十字架的时候没有,和帕克斯到处流浪、靠捡拾垃圾箱里的食物充饥的时候没有,甚至在她把塔莉的隐私出卖给《明星》杂志的时候也没有。
但是现在她禁不住这样问自己。她背叛了她的教母,疏远了家人,毁掉了一切,伤了所有关爱她的人的心。她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为什么她会如此决绝地背离所有爱她的人?而更恶劣的是,她为什么要对塔莉做出那件可怕的、不可原谅的事?
“我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我。”她自言自语。然而这一刻她更渴望知道的,是她该如何原谅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