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4页)

“妈妈。你终于来了。”

女儿美丽大方,楚楚动人,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她16岁了吧?作为母亲,我却连她的年龄都搞不清楚。黑暗在膨胀,超出了边界,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渺小,越来越虚弱。

“你知道我需要你。”

塔莉在微笑,微笑。

我想起自己曾经尝试着做一个合格的母亲,为她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可每一次都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塔莉滔滔不绝,我却再也抑制不住滚滚而下的眼泪。我踉跄着扑向她,对她说:“你看看我。”

“我看见了呀。”

“不,你仔细看看。我帮不了你。”

塔莉蹙起了眉头,后退一步说:“可我需要你啊。”

多萝西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母亲葬礼那天她对女儿说了些什么?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自己转身离开……还有那继之而来的,笼罩着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的黑暗。男人、酒精、大麻。

那一天,她把女儿拱手交给了社会。

吱呀一声,公共汽车在渡口缓缓停下。多萝西下车后又登上了开往班布里奇岛的渡轮。

她以前来过这里吗?应该没有。即便来过,恐怕也是醉得稀里糊涂,或者吸大麻吸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之后的事,因为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小岛被管理得井井有条,到处都有古雅的商店和安静的街道。这绝对是那种左邻右里都彼此相识且友爱和谐的地方,像她这样的人即使穿上体面的衣服也会显得格格不入。

她心里明白,此时倘若不是因为吃过镇定药,她恐怕会紧张得浑身出汗。不过现在还好。虽然头有点晕,但起码她还能稳稳当当地站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以前吃药之后,她整个人都会头重脚轻,像坐过山车一样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但如今她已经没有那种找不着北的感觉。

可尽管如此,坦白地说,她还是很想喝杯酒,定定神。只要一杯。

她伸手到口袋里,紧紧抓着那张她在上次互助会上赢得的卡片——成功脱瘾9个月。很快就有10个月了。用心过好每一天。

她随着由本地人和游客组成的人群慢慢走下船,来到岸上,重新回到阳光下。她按照地址方位穿过小镇。天色尚早,街上静悄悄的。教堂的位置比她原来以为的要远一些,因此等她赶到时,仪式已经开始了。教堂两扇高高的大门紧闭着。她这一生干过不少鲁莽之事,但这一次,她可不打算独自一人推开那两扇厚重的门。

停车场边上有两棵枫树,远看像两个硕大无朋的华盖。她在树下的一张长凳上坐下。一片秋叶耗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像只斑斓的蝴蝶从枝头悄然飘落,正好经过她的面前,她本能地抬起胳膊扫了一下,而后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陷入了沉思。

当她再度抬起头时,发现塔莉孤身一人站在教堂前面。多萝西站起身,开始向她走过去,但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参加葬礼的人忽然如潮水般从教堂里涌出来,停车场上顿时人头攒动。有几个人围住了塔莉。他们大概是凯蒂的家人:一个帅气的男人,一个只有十几岁的漂亮女孩儿,还有两个头发乱蓬蓬的小鬼。

玛吉抱住了塔莉,后者在她怀里嘤嘤而泣。

多萝西又回到树荫下。多么可笑,她本以为这里会有她的位置,甚至痴心妄想自己能帮上忙。

她的女儿有人关心和照顾,而女儿也自有值得她关心和照顾的人。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互相安慰,彼此鼓励。这不正是人们在悲痛时所做的事吗?这不正是家人做的事吗?

刹那间,多萝西感到无以复加的悲哀和疲惫,她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一直以来,她都在追逐一束永远也抓不到手中的光。

你该知道,假装是毫无意义的。况且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

我听到了凯蒂的声音,坦率地说,我倒希望没有听到。你现在明白了,对吗?

我就像一个小孩子,紧紧闭着双眼,并相信只要我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我。此刻我多希望自己能够真的消失。我不愿走进那片光,也不愿在这个关头一幕幕回首往事。回忆很痛。

你在躲避我。

“哼。你们死了的人什么都知道。”

我感觉她越来越近,就像逐渐靠近的火光。黄白色的小星星从我眼前的黑暗中划过。我闻到了薰衣草和爱之宝贝古龙香水的味道,还有……大麻的烟味儿。

我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

睁开你的眼睛。

她说话的方式动摇了我的决心。我慢慢照她说的做了,然而其实在我看到大卫·卡西迪的海报以及听到艾尔顿·约翰[4]唱《再见,黄砖路》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地——萤火虫小巷,我的卧室。我那台旧唱机就放在床头柜上,旁边还有一堆黑胶唱片。

多萝西。《再见,黄砖路》。翡翠城。生活中有这么多显而易见的线索,为什么我会一一错过?我就像迷失在奥兹国[5]中的小女孩儿,一直在想方设法让自己相信,世界上没有比家更好的地方……

凯蒂就在我身边。这里是我位于萤火虫小巷的家。我们一起坐在我的床上,靠着吱吱呀呀的床头板。一张印有“战争是儿童和一切生灵的敌人”字样的黄色海报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

你现在明白了,对吗?凯蒂再次说道,不过这一次她的语调更加亲切平和。

我不愿想——那一天,妈妈的出现是为了我,是为了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然而却被我搞砸了。我还搞错了哪些事?但在我回答她之前,耳畔又想起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对不起。

哦,天啊。

是妈妈。卧室忽然不见了。我闻到了消毒剂的味道。

我扭头问凯蒂:“她在这儿,还是那儿,我是说在医院?”

闭上眼睛。凯蒂温柔地说:只管听着。

2010年9月3日

下午4:57

“这位女士?女士?你还要不要下车?”

多萝西一惊,回过神来。出租车停在医院的紧急入口处。她付了钱,并给了格外优厚的小费,而后开门下车,来到滂沱的雨地里。

前往门口的路虽然很短,却令她感到恐惧,仿佛每一步都需要难以想象的意志来完成。而只有老天知道她的意志是多么薄弱。

走进庄严的大厅,她忽然为自己的狼狈感到难为情,或许在旁人眼中,她无异于一个穿越到现代社会的原始人。

她走到服务台前,清了清嗓子。“我是多萝——白云·哈特。”她轻声说道,“塔莉·哈特的母亲。”提到旧名字时,她仿佛被什么东西勒了一下,不过也只有如此塔莉才会知道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