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4页)
她真是个懦夫。
她走进厨房,在水龙头下接了一杯自来水,靠着柜台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那样子就像她几天几夜没喝过水似的。她的面前,是那条昏暗的走廊,一侧是她的卧室,另一侧,是塔莉的。
懦夫。她在心里又一次骂自己。然而她没有沿着那条走廊走下去,做她该做的事,反而鬼使神差般地穿过客厅,从后门来到了露台上。
从屋里出来的一刹那,她就闻到了香烟味儿。
“你在等我?”她轻声问。
玛吉站起身,“当然咯。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面对,但你不能再这么逃避下去了。”
多萝西差点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她这辈子从来没交过一个像样的朋友,在她需要的时候,她认识的那些女人没有一个会为了她挺身而出。直到今天。她伸手扶住旁边的一把木椅子,稳住身体。
露台上有三张椅子,都是多萝西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原本它们已经破旧不堪,碰一下似乎都会散架。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把它们修好,打磨光滑,重新刷上漆——色彩相当绚丽——并分别在每张椅背上写了大大的名字:多萝西、塔莉、凯蒂。
当初做这件事的时候,她心里怀着甜美的浪漫与乐观。挥动漆刷将艳丽的色彩涂在粗糙的木头上时,她想象着塔莉醒来之后会说的话。而今,她只看到自己的一厢情愿和幼稚可笑。她凭什么以为塔莉会愿意和她坐在一起喝早茶?或者,难道她就没有想到,当塔莉看到旁边空着的那张椅子,想到那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人,不会黯然神伤?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关于当妈妈的事?”玛吉在黑暗中吐出一团烟雾,问道。
多萝西挪开一个空篮子,在写有她名字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而且她还注意到,玛吉坐的那张是塔莉的椅子。
“你对我说过很多事。”多萝西说着向后靠在椅背上。
“当了妈妈,你就会知道什么是恐惧。担惊受怕几乎是家常便饭,而且没有止境。从桌角到橱柜的门,到绑架,到天气。我敢打赌,要想找出什么东西不会伤害到我们的孩子,那一定比登天还难。”她扭过头,“可讽刺的是,他们恰恰需要我们无比坚强。”
多萝西默不作声。
“为了我的凯蒂,我一直都很坚强。”玛吉继续说道。
多萝西听出朋友的声音在发颤,她不假思索地站起来,一步跨过两人之间本就微不足道的距离,一把抱住了玛吉。她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瘦弱的身躯在她怀里瑟瑟发抖,这一刻,没有人比她更能理解玛吉的心情。有时候,突如其来的安慰比冷眼旁观更令人痛心彻骨。
“强尼打算今年夏天把凯蒂的骨灰撒到海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知道是时候了。”
多萝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一直沉默不语。
两人松开后,玛吉已是泪眼朦胧。她哽咽着说:“你知道吗,是你帮我熬过来的。只是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感谢的话。想想有多少次,你在园子里播种,除草,而我坐在这里抽我的烟?”
“可我从没说过一句安慰的话。”
“用得着吗,多萝西?有你陪着就足够了。就像你陪着塔莉一样。”她擦了下眼睛,勉强笑了笑,随后温和地说,“去看看你的女儿吧。”
塔莉从沉睡中醒来,还有点迷糊不清。她猛地坐起——太猛了——结果一阵头晕目眩,连这陌生的房间也跟着一起旋转起来。
“塔莉,你没事吧?”
她慢慢眨了几下眼睛,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地。这里是她从前的卧室,是她位于萤火虫小巷的以前的家。她伸手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她的妈妈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此刻正紧握着双手,笨拙地站起来。她那身打扮看起来就像个捡破烂的,脚上穿着白色袜子和勃肯凉鞋。脖子上挂着塔莉在儿童营时为她做的那条快要散掉的通心粉项链。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妈妈居然还保存着。
“我……不太放心。”她的妈妈说,“你回来的第一晚。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在这儿陪着。”
“嘿,白云。”塔莉轻声说。
“我现在叫多萝西了。”她妈妈说。她尴尬地笑了笑,带着道歉的意思,并向床边挪了挪。“白云是70年代初我跟着一些团体瞎混时取的名字,那时我们只知道享乐,拿无知当个性。”她低头看着塔莉。
“听说是你一直在照顾我。”
“那算得了什么呢?”
“照顾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整整一年,怎么可能不算什么呢?”
多萝西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纪念币。它圆圆的,闪着金光,比25美分的硬币稍微大那么一点点。纪念币上印着一个三角形,三角的左侧写着黑色的“节制”二字,右侧是“周年”二字,三角形内侧是大写的罗马数字X(10),“还记得2005年你在医院看见我那次吗?”
塔莉记得和妈妈的每一次见面,“记得。”
“那是我的人生跌到谷底的时候。我厌倦了被人不当人看的日子。那之后不久我就进了康复中心。哦,对了,钱还是你出的呢。谢谢了。”
“从那之后你就戒掉了?”
“是。”
妈妈的坦白所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希望令塔莉不敢相信,但她又不敢不信。“所以后来你才会去我的公寓并说要帮助我戒酒。”
“美其名曰介入治疗,那个借口实在很蹩脚。一个老太婆和一个生气的女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人在清醒的时候对生活的认识会更加深刻。我照顾你就是为了弥补那么多年来我的失职。”
多萝西向前弯着腰,摸着脖子上的通心粉项链。她目光中的温柔让塔莉感到意外,“我知道只是一年而已,我不指望它能改变什么。”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塔莉说。她的记忆断断续续。徘徊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我为你感到骄傲,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样的话?那段记忆就像一块高档巧克力柔软的奶油夹心,“你在病床前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对不对?”
她妈妈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又露出哀伤的神色,“很多年前我就该告诉你的。”
“你说你为我感到骄傲。”
她终于伸出一只手,用一个母亲的柔情抚摸着塔莉的脸颊,“我怎么会不骄傲呢?”
多萝西的眼睛湿润了。“我一直都爱你,塔莉。我逃避的是我自己的人生。”她缓缓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一张照片,“也许这可以作为我们新的开始。”说完她把照片递给了塔莉。
塔莉从妈妈纤瘦颤抖的手中接过那张微微反着光的照片。它方方正正,和一张扑克牌大小差不多,周围是白色的圆齿状的边儿,早已磨得参差不齐。岁月在黑白画面上留下了裂纹一样的铜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