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总是罪孽深重(第2/3页)

石大的这一套理论,如今却已经很久不用了。如今的公司让石大很舒服,大家的共识是工作归工作,不能影响个人生活。谁有什么事儿,随便打个招呼就可以不来了。石大当年研究出来的请假厚黑学,就再也用不上了。

请假厚黑学,跟医疗保险一样。有了心里踏实,但还是希望永远用不上。

就这样,石大跟玩通关游戏似的,终于在2012年夏天,揣着从人力部门坑蒙拐骗弄出来的护照,逃出了那个大国企,登上了从北京飞向美利坚的飞机。坐在石大身边去美国探亲的老两口唠唠叨叨的一路话都没停,石大边看《甄嬛传》边吸吸溜溜地吃着飞机上送的牛肉面,突然有点恍惚。我这是要去美国了?一会儿下了飞机就要开始说英语了?北京的朋友、烤串豆汁怎么办?临走时明明涮羊肉都吃恶心了,怎么突然又开始惦记了?等等,究竟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等石大晕晕乎乎地降落在华盛顿的机场,看着身边一大群活的老外,说着叽里咕噜的英语,他才意识到,他已经跟过去的二十几年暂时画上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句号,他二十几年的美国梦,这下真的结出了果实。

几年后,石大仍然很喜欢回想起那一次的跨国飞行。那种穿越时空,仿佛从一个世界被抛到另一个世界,那种感觉这辈子可能也不会再有了。这种穿越,对于他这个渴望出国这么久的人来说,甚至还有一点点功成名就的感觉。

何冲很是瞧不上石大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当年一上飞机就要了瓶红酒,吞了片褪黑素,一路睡了过来,饭都没吃。何冲或许是金融业待久了,什么巨变都撼动不了他。石大在机场出发时,哭得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何冲据说头都没回一下,早早就登了机,还找空姐磨了半天换了一个挨着安全出口的座位。

所以在工作签证这事儿上,何冲就比石大理性得多。在石大心里,这事儿他不催,仿佛坏消息就永远不会来。而何冲就必须要及时把所有信息攥在手里,好及时计划下一步。可能这也就是为什么何冲总是混得比石大好很多。

到了美国后,何冲在曼哈顿读书,而石大去了匹兹堡。石大和何冲逐渐不怎么打电话了,仅仅凭借Facebook了解对方的近况。石大适应得不太好,在一个国企虚度了那么久,英语一句都没说过,在商学院里,总是感觉有点狼狈。上课几乎完全跟不上,不敢发言,甚至不敢跟同学聊天。在国内时,石大的笔杆子是小有名气的,口才声音也都好,常常被宣传部门借过去当大型活动主持人。突然间,语言竟然成了他最大的短板。好几次,他不服输,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逼着自己去找美国同学说话。

石大,你要想在美国混,这一关早晚都要过,上啊!丢人怕什么?丢人也没人记得你。

可是往往他磕磕绊绊地说出几句破英语,把自己说迷糊了,把同学也给说迷糊了,他脸上实在挂不住,只好落荒而逃。

丢人,还是件挺难面对的事儿。

相较之下,何冲就好多了,何冲上大学时的很多专业课都是用英语上的,工作后更是常常在中文里夹英文词儿。石大一度厌弃这样的装逼行为,但是,看着何冲的Facebook上一天比一天热闹,参加的活动越来越多,整个人看起来越来越英特纳雄耐尔[1],他突然有点为自己当年的“不装逼”感到后悔。

何冲就是何冲,后来实习跟工作找得都很顺利,工作搞定后就开始四处旅游,最远的一次去了以色列,在海关还跟当地官员吵了一架,颇有点游历四方阅尽天下的意思。而石大一直在学习跟找工作这两件事儿上挣扎。石大说,等搞定了实习就去迈阿密,结果,别人实习都开始了,他才刚刚找到一份薪水低得不像话的实习。第二年,他又说,等工作搞定了,一定要补上迈阿密。结果,毕业的时候,石大的工作还一点着落都没有。

石大有时候很沮丧,几年了,他就没有放松过,人生为何要如此艰辛?

但是,石大心里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适合美国。石大虽然英语烂,但自觉有一颗渴望平等自由的心。当年在国企时,他为了去旅游,跑去跟领导请年假,领导眼皮抬都没抬就给驳回了,年纪轻轻不好好工作,休什么年假。石大一下子就火了,当场就跟领导翻了脸,据理力争,搞得领导不胜其烦,最终恶狠狠地在审批表的同意栏里签了字,笔头把纸都划烂了。

石大很自豪,他觉得相比于那些唯唯诺诺的同事,他更有追求权利的信念。因此他相信,自己个性中有一大部分跟美国很搭,在美国,他才能活得更像自己。

适合归适合,石大并非不着急,他甚至还在抑郁症的悬崖边儿上徘徊了一阵子,毕竟当年放弃了那么稳定的工作跟生活,花了一大笔钱来读书,却变得如此潦倒,自己是不是步入了歧途。最后他在家里憋了几天,用最简单的一个道理说服了自己。

石大,如果给你一次机会重来,你还会来美国么?

当然要来!让我跟那个老处长一起生锈,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想通了这一点,石大就开开心心地又重新出门见人了。

很多时候都是如此,人们后悔自己的决定,总是在琢磨,如果当年我不怎样怎样,该有多好!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一旦陷入其中,抑郁症的触手就开始缠上你了。能够治愈自己的,往往是那四个字:不忘初心。

找到工作前,石大过了一段人生中最艰辛的日子。手上没钱,只有靠朋友接济。他有个朋友在做中餐馆的生意,给了他一份送菜单的工作。他每天开着一辆破车,辗转在无数中餐馆之间,时间久了,好多餐馆都记住了这个戴眼镜的贫穷男人,餐馆的老板甚至会悄悄把他引到后厨,拍着他说,想吃点什么,直接跟大师傅说。

对于这样的悲悯,石大总是有点悲喜交加。石大家里其实是有钱的,但他实在张不开嘴。当年因为从国企辞职跟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

老爸当年面带讥讽:你毕业后如果找不到工作,也别回来找我。

如今回去低头要钱认错?开玩笑。

石大相信跟随自己的理想,永远都不是错的事情。

万幸,毕业三个月后,在石大要被驱逐出境的前几天,他终于搞定了工作,一份真正的工作,一份能够匹配他的学历跟理想的工作。

接到新公司电话通知的那一天,石大又有了当年第一次来美国时的感觉,那种改天换地的感觉。一个电话一下子隔开了石大的现在跟过去,把他留了下来,让他能够继续在异乡过上追求自由与平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