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第3/4页)
第二天早上,母亲把我拍醒了:“本,醒醒;你父亲找你呢,本。”
我身上每个关节都火辣辣的。屁股也肿了。不过,我还是舒了一口气,因为我们的绝食抗议进行不下去了。以前,我们受过重罚之后都会对父母怨气冲天,总有一段时间不跟他们碰面,也不吃东西,作为报复,最好能逼得他们道个歉,抚慰一下我们。但这回不行了,因为父亲要召见我们。
为了下床,我得先爬到床脚,然后顺着梯子小心翼翼地往下爬。我的屁股针扎般疼痛。到了客厅,光线还很暗。前一天晚上就停电了。照明靠的是摆在客厅中间的桌子上的煤油灯。波贾最后一个坐下。他进来的时候有点儿跛,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我们都坐下后,父亲双手托腮盯着我们看了好久。母亲坐在我们对面,离我只有一臂之遥。她解开腋窝下固定裹身衣的结,掀起了胸罩。恩肯的小手立刻就抓住了她那饱满涨奶的乳房,小嘴像动物扑食一样贪婪地覆上那又圆又挺的黑色乳头。父亲似乎对那颗乳头产生了兴趣,一直在看它。等乳头被遮住了,他摘下眼镜,放在桌上。每当他摘掉眼镜,他同波贾和我的相似之处——黝黑的肌肤和蚕豆形状的脑袋——就变得更为明显。伊肯纳和奥班比的皮肤像母亲,是蚁丘的颜色。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父亲用英语说,“你们的所作所为伤透了我的心。原因很多。首先,我调动工作前告诉过你们,别给你们的母亲惹麻烦。可你们做了什么?你们给她,还有我,惹了天大的麻烦。”他逐个审视我们。
“听着,你们做的事很恶劣。恶劣。受西方教育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野蛮的行径?”那时我还不认识“行径”这个英语单词,但因为父亲音调很高,所以我知道它一定是个严厉的词。“第二,你们的冒险把你们的母亲和我吓坏了。我可没有送你们去那样的地方上学。那一团死气的河边可没有书读。虽然我一直告诫你们要好好读书,但你们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书了。”接着,他皱紧眉头,以令人敬畏的姿势举起手臂,“在此我警告你们,我的朋友们,你们谁学习成绩不好,我就送谁回村里去种地,或者去凿棕榈酒3。”
“但愿不会这样!”母亲回应道,她在头顶打了个响指,为的是驱散父亲不祥的言辞,“我的孩子不会这样的。”
父亲恼怒地瞥了她一眼。“是啊,但愿不会。”他学着她温柔的语调,“阿达库,怎么不会?他们在你的眼皮底下钓了六个星期的鱼,六个星期。”他一边摇头一边逐个弯下六根手指,“听好了,我的朋友。从现在开始,你得监督他们念书。你听到了吗?而且你的收摊时间不再是七点,而是五点;周六不许出摊。我不能让这些孩子在你眼皮底下滑向深渊。”
“听到了。”母亲用伊博语回答,嘴里还啧啧有声。
“总之,”父亲继续训话,眼睛紧盯着坐成半圆的我们,“别想着赶时髦。努力做个好孩子。谁都不喜欢打自己的孩子。没有人喜欢。”
父亲常用“赶时髦”这个说法。慢慢地我们也懂他的意思了,就是无谓的纵容。他本来还想讲话,但天花板上的吊扇突然转了起来,打断了他。时断时续的电力供应又恢复了。母亲开了电灯,把煤油灯的灯芯摇下来。在这当口,我的视线落在了灯光映照下的年历上:现在已经是三月了,可年历才翻到二月那一页。那一页的配图是一只展翅飞翔的老鹰。老鹰的腿伸得直直的,爪子收紧,两只凸起的蓝眼珠凝视着照相机镜头。它的雄姿占据了整个画面,山水沦为背景,好似世界由它主宰,由它创造——它就是身披羽翼的神祇。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怕有什么会在瞬间改变,搅乱那悠长的静谧。我害怕那凝住不动的翅膀会突然开始扇动。我害怕它凸起的眼睛会眨动,腿会腾挪。我害怕,当老鹰飞走,离开它从二月二日伊肯纳把年历翻到这一页起就被围困其中的那方天空,这个世界和它里面的一切会天翻地覆。
“另一方面,我希望你们知道,你们是做了错事,但同时这也再次说明你们有冒险的勇气。冒险精神是男人的精神。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们能把这种精神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我希望你们成为另一种渔人。”
我们几个交换了一下吃惊的眼光。伊肯纳例外。他一直盯着地板。这回挨鞭子,他受的打击最大,主要是因为父亲不知道他曾经试图阻止我们钓鱼,反而觉得最该怪他,因而对他下手最重。“我希望你们能成为美好梦想的捕猎者,不屈不挠,直到捕获最大的梦想。我希望你们成为世界主宰,成为令人生畏的、无可阻挡的渔人。”
我大吃一惊。我还以为他憎恶“渔人”这个词。困惑中我把目光投向了奥班比。父亲说什么他都点头应和。他的眉眼染上了笑意。
“好孩子,”父亲咕哝着,大大的笑容抚平了他因为生气而紧皱的脸庞,“听着,这就是我一直教你们的。坏事里头常常蕴含着好事。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以成为另一种渔人。不是在奥米-阿拉这种脏水潭里钓鱼的渔人,而是知识的渔人,聪明能干的人,在生活的江河湖海里探索并取得成功的人:医生、飞行员、教授、律师。嗯?”
他再次环视我们:“我希望我的孩子们是那样的渔人。接下来,你们可愿意背一首圣歌?”
奥班比和我赶紧点头。他瞥了一眼那两个盯着地板的人。
“波贾,你呢?”
“愿意。”波贾不情不愿地嘟哝了一声。
“艾克?”
“愿意。”伊肯纳过了好久才回答。
“很好。你们大家一起说‘世界——主宰’。”
“世界——主宰。”我们跟着说道。
“令人生畏的。令人——生畏——的。令人生畏的。”
“无可阻挡的。”
“探宝的渔人。”
父亲的笑声低沉而嘶哑。他调整了一下领带,凝视着我们。他声调变高了,举起的拳头扯高了领带。他吼了起来:“我们是渔人!”
“我们是渔人!”我们把嗓门放到最大。我们的情绪这么快、这么轻易就被调动起来了,这让我们自己都感到惊讶。
“钓钩、钓线和沉子在我们身前。”
我们鹦鹉学舌,他听出有人把“身前”说成了“身甜”,就让我们单独发“身前”的音,直到我们都发对了才继续。在纠正我们之前,他感叹说,全怪我们整天讲约鲁巴语,不讲英语——“西方教育”的语言,才会连这个词都不会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