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1章 是我(第4/5页)

天子闻言心底一堵,满脸通红,他当然知道这些年被贬斥官员大都折在了争国本上。当今官场风气如此,确乃自己造成的。

天子缓了缓道:“权归于台阁,朕允之,但五年之内朕要矿税为朝廷永法。朕打算让你即刻入阁推动此事!”

天子说完,却没有听林延潮应承。

天子看向林延潮,但见林延潮道:“陛下,草民是立于庙堂,还是退居林下,也曾想了许多,但是至今仍有不少顾虑。”

“到底是何顾虑?”

林延潮道:“正如陛下所言,眼下世事艰难,国势一日不如一日,这天下并非是陛下启用哪个大臣,哪个官员可以扭转的。”

“自古人臣用谋,不仅要仰仗于天时,更需合于大势,不可逆时逆势为之。这用人为政,更天下之法,方方面面都需周全。而陛下将此重任托付给草民,草民可以不计毁誉,个人的荣辱得失,也不足挂齿,只要是有利于社稷,有利于百姓的事,哪怕是肝脑涂地也是在所不惜。”

“草民只怕是辜负陛下的深切厚望,将来一旦有所反复,更是祸害了国家了,元佑党祸前车可鉴。草民还请陛下三思!”

天子闻言神色一动。

轰隆隆,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雨又是越下越大。

暴雨如注。

百官望着毓德宫的方向,忧心之色溢于言表。

“林侯官,进宫这么久,怎么还未与皇上谈妥?”

“难道出了什么反复不成?”

“不行了,急死我了,若如此下去,我会活活憋死。”

“急什么,你看宰辅,部堂们他们都沉得住气。朝堂大事自有他们做主,我们就不必操此心了。”

“看看你此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何况于我等朝廷命官。”

“二位稍安勿躁。我看此事别有玄机。”

“愿闻高见!”

“别卖关子了。”

“我看若是一谈即出来了,反而不妙,但眼下谈了如此久,反倒是是说此事有戏。”

“但愿如此吧,百官与皇上隔阂如山,若论满朝之上何人可以修补,也唯有林侯官了。”

“哎,若林侯官不成,就无人可以说服天子了。”

“不说了,雨大了,我等到朝房中避一避吧!”

张位,沈一贯也是避至朝房中,即便如此,但仍是遮不住铺天盖地的雨声。

张位突尔道:“真羡慕林侯官,简在帝心,百官期许,背后又有门生乡党的支持,他若入阁当有一番作为,岂似你我束手无策。”

沈一贯见张位如此直言,不由问道:“难道次辅就不担心,林侯官入阁后你我权轻。”

张位哈哈一笑道:“肩吾过虑了,林侯官入阁还需几年方能站稳脚跟,再说林侯官真能有利于天下,出山为老百姓作一些实事,我张位就算回乡躬耕又有不可!”

沈一贯点点头道:“次辅胸襟,沈某不及也。”

毓德宫内。

天子想了许久方道:“林卿,朕已答允给你五年,那么五年之内,你大可放手去为之,不必有丝毫顾虑。”

“那敢问陛下五年之后……”

天子打断道:“说来说去,难道卿就一定张居正争复名位?”

天子的口吻中带着一丝愠怒,换了其他臣子到了此刻也就不再说话了。

林延潮却正色道:“陛下在位时,百官随首阿从,以求容媚,当时固然不争,但到了将来必有人言之,攻讦陛下幽昧之过。为君父隐过,此非人臣之所为,此时不争更何时争之,难道陛下真要陷后世子孙于不忠不孝乎?”

天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欲拂袖而去。

但见林延潮此刻近前一步道:“陛下,草民为了自己求陛下,也为了张家求陛下,更是为读书人求一个报效陛下的机会!这天下间读书种子不可绝!”

“你勿将己意置于天下读书人上,”天子驻足反问道:“朕再问你一句,若朕执意不肯,你又当如何呢?”

此刻林延潮但觉双肩之上如负万斤千钧。

片刻后他笑道:“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

“草民是读书人,生平只为读书事!”

……

大雨终于有停歇的一刻。

林延潮入宫面圣两个时辰后,林延潮终于从宫里离开。

雨停之后,年久失修的广场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水坑。

大雨过后的紫禁城更是显露出几分破败的景象。

当林延潮行至皇极门时,闻讯而来的百官已是堵满了台阶之下。

顺天府大兴县教谕张嗣修,他是张居正次子,当年发烟瘴之地为官。因张简修之死,张嗣修被吏部尚书孙丕扬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将其调回京师出任教谕。

几经荣辱张嗣修看着台阶上的林延潮思绪万千。

记得一次见林延潮时,他正去张府上拜访,当时他的父亲张居正评他为二十年后可当腰玉。

当时自己还腹诽良多,认为林延潮不过一介书生,只是文章写得好而已。

但后来就是这个自己看不起的书生冒死上疏,满朝无一人敢出声,独他为张家平反,真为疾风劲草。并且自那之后他仕途不仅没有受挫,反用十数年爬到今日这位子。

他虽不知林延潮为何迟迟不肯入阁,但对于他心底早已敬佩至极,视他为恩人。

此刻林延潮穿着一身常服,宽袍大袖立在台阶上。

林延潮目光扫视过台阶下,掠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情绪平静。

“皇上有命,百官接旨!”林延潮朗声道。

官员先是一愣,然后从前至后的拜倒。

“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延潮手捧明黄色的圣旨,但听他言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汉唐以降,以功业炳史册者多矣。”

“若论意量广远,气充识定,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者,唯故相张居正一人而已。隆万之际,朝政已驰,百官纵於下,将卒嬉于边,士林嚣于庠。纪纲万事,群堕于冥昧之中。而瓦解土崩之祸,隐中于晏安无事之日。”

“此自非有雷霆之力不足以集上下涣散之孰,非有整齐严厉之法不足以其积久疲顽之习。张居正知其然也,慨然出其身以任之!”

……

林延潮话至如此,百官无不抬头。各种心情酝酿之中,唯独张嗣修已是泣不成声。

“奋乾刚,行独断,宫府内外,一听于己。赏罚予夺,悉决于心。不以摄政为嫌,不以死权为讳,推其意岂不以为大丈夫,天下之责当于我任之,任之而当。夫岂特无保爵位顾妻子之心即邀名誉之心而亦无之。所患者,吾志不行,事功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