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讲 “歪理”如何利用人的自身弱点(第2/3页)

以高尚的名义做丑恶之事,这能使本来是歪理的言论不但显得不歪,而且还特别的“正”。我们一听就知道是歪理的歪理其实并不太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我们听不出是歪理的歪理。例如,“文革”时天天宣传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砸烂阶级敌人的狗头,再踏上一只脚”,我们当时听起来并不觉得是歪理。今天回想起来,就不能不问:为什么那时候别人对我们讲歪理,我们并不觉得是歪理,反而还把歪理当成了“真理”?

与所有难以觉察的歪的东西一样,歪理是一点一点地歪起来的。奥地利犹太裔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在《昨日的世界》中描述了纳粹蓄意利用人们不易察觉细微渐进变化的特点,把他们引向先是为虎作伥,继而大胆作恶的不归之路。茨威格分析说:“国家社会主义惯于用卑鄙伎俩,在时机成熟以前,不暴露自己目标的全部激进性。所以纳粹分子小心谨慎地运用自己的手法:总是先用一定的剂量,然后便是小小的间歇。总是先单独用一粒药丸,然后等待一会儿,看看它的效力是不是不够强,看看世界的良知是否受得了这个剂量。”一旦发现无人反对或反对力量弱小,纳粹的行为便迅速升级,更加激烈、极端。这种手段对青年人格外有效。

青年人在思想上渴望某种能给心灵和幻想带来激荡的东西,某些值得为之奋斗的生活理想。他们的性格和举动常有明显的相悖之处。青年人追求无拘无束、自由放任,这使得无政府主义的群众运动和反理性主义的激进冲动有了滋生的土壤。年轻人喜欢群体生活,害怕孤独,这使得他们能够接受严酷的纪律和命令,甘心置身于对人身自由具有强制性的团体之中。纳粹的青年运动非常能够投合年轻人的特点,利用他们的弱点,焕发他们的热情。茨威格写到,对那些被纳粹列上黑名单的作家们的著作,第一次攻击就是让“不负正式责任”的青年人去干的,“在此之前,(纳粹)为了贯彻蓄谋已久的抵制犹太人的决定,导演过一出‘民众愤怒’的丑剧,他们也以同样的方法,暗示那些大学生们,要他们对我们的著作公开表示‘愤慨’”。纳粹利用年轻人的冲动和没有政治经验,给他们带上革命青年的桂冠,让他们迷幻在对自己的觉悟和力量的亢奋之中。实际在幕后操纵一切的是戈培尔,他本人总是选择到“中场”才出现,为的是始终保持青年群众的高度行动热情。

焦虑、害怕和奉承

法国社会学家雅克·埃吕(Jacques Ellul)在《宣传:人的态度形成》一书中发现,被别人长期奴役,不能为自己命运做主的人,特别容易接受宣传。宣传在非洲国家特别有效,“无论什么宣传都能一下子奏效,因为他们生活在殖民者领导之下,一直处于低下的地位”。从来没有得到说理、辩论机会的人们,也就习惯了别人怎么说,自己就跟着怎么相信。在不允许自由思想、独立判断的环境中长大的人们也是一样,他们非常容易接受宣传,他们最怕的就是与众人、与集体、与领导不合拍或意见不同。发生这种情况时,他们会本能地感觉到“孤立”和“不安全”,觉得“可能会招惹麻烦”。宣传利用的就是他们的这种焦虑和害怕的感觉。

焦虑和害怕是一种妨碍人们察觉歪理之“歪”的心理因素。当你的直觉或常识让你对什么“理”有所怀疑的时候,如果你首先想到的是,一定是我自己错了,那么歪理也就有了可乘之机。用强梁和教训人的方式说歪理,往往就是先声夺人,给你一个下马威,吓住你,不让你觉得他的理歪。例如,2010年7月,某省市环保局分配责任制奖,局长与职工相差三倍,有人认为不公,向纪检部门反映,结果惹恼了局长,在一个大会上破口大骂:“领导就得骑马坐轿,老百姓想要公平?臭不要脸!”

歪理不一定要吓唬我们,有时候还能用讨好我们的办法,照样可以不让我们察觉出它的歪来。2011年8月13日,美国华盛顿州前州长、联邦政府前商务部长骆家辉,携家眷从美国西雅图抵达北京,正式开始他的驻华大使任期。但这位世界第一经济大国的“部级高官”,履新之旅却显得十分低调,没有大量随从、没有警卫,背上一个包、手拎一个包,全家人都没闲着。“这像一个大使吗?”机场有目击者如此嘀咕。对此,相晓冬发表题为《要警惕骆家辉带来的美国“新殖民主义”》的文章,抨击骆家辉轻车简从背后有资本主义及西方价值观的渗透,是美国“新殖民主义”、“文化殖民主义”的体现。

相晓冬的文章借骆家辉是华裔的事实,把骆家辉的美德说成是中国人的美德,进而又推导说这是代表中国人的共产党的美德:“骆家辉身上所喷薄洋溢出来的‘美德’绝不是他个人的私有财产,而是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中国共产党人在革命时代创造积累的精神财富。”相晓冬声称,美国人骆家辉的简朴美德其实是中国的,不是美国的,如果相信这个美国大使的美德是美国的,那就是上了美国“新殖民主义”、“文化殖民主义”的当。相晓冬迎合和利用读者的民族主义心理,用讨好他们的办法来迷惑和削弱他们对歪理的识别。

人害怕孤独,需要通过外来信息来维持与他人的联系,这便形成了一种心理依赖。对于无法独自承受孤独感的现代社会个体,就算他能凭经验察觉宣传(如新闻)的不实信息或歪理,他也还是会觉得,能够得到不实信息要比没有信息来得强。绝大多数人并不会因为不相信报纸新闻而停止看报纸,也不会因为不喜欢电视节目而停止看电视,就是这个道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纳粹德国的纸张供应已经非常短缺,戈培尔计划将日报改为两天出一次,他的幕僚向他建议说,对报纸读者来说,每天读新闻跟吃饭一样重要,所以哪怕每天只出版一页,报纸还是得每天出。看报纸会成为一种心理期待,一种可以称为“瘾”的嗜好,一种对不管什么“新闻”的习惯性依赖,一种看上去是自由人的实质不自由。每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年年招人骂,却又年年被期待,年年大家看,就是这种自由人的实质不自由在作祟。看不看春晚,这本来是自由的,不喜欢的尽可以关掉电视机。但是大多数观众其实并不自由(当然,没有别的节目选择可能也是一个理由),他们不管看得有多么受罪,照样好像是身不由己似的非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