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她们恣享人生那种急迫感,犹如在快干涸见底的河中扑腾的鱼。
忽然,她的思考不知又转向哪一方面去了。她微微欠起身,说:“劳驾,把桌上那本字典递给我……”
他不怎么情愿地服从了她的命令。接着,他终于暂时放弃了对那个解不开的结的进攻,转而研究她的上衣。
她翻了一会儿字典,合上,抛到一边儿,问他:“哎,你说,zuò爱的zuò,究竟是哪个zuò?要说是工作的作,就有点儿不通了。这个字有三种字意——兴起、定为、举行,和爱字连起来,怎么都让人觉着有点儿不像话,是不?要说是做木匠活儿的做,有意思——制造或完成,太有意思啦!”
他同样没发现她的上衣有什么扣子。那是一件套头穿的上衣。领口那儿也有裤子那么一根尼龙绳。也勒了双重的结。也解不开。领口护着脖子。他不明白她怎么穿上的。
“嗨,你他妈的!这是一套什么鬼衣服!……”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咒骂了。
她仿佛没听见。根本不理他。自言自语:“想想咱们中国人,怪可爱的。干什么,都玩儿似的。玩深沉,玩思想,玩责任感,玩忧患意识,玩斯文,玩粗野,玩高雅,玩低俗,玩文学,玩音乐,玩电影,玩感情,玩海誓山盟,玩真挚,玩友谊,统起来就是,玩人生,玩现实。也不知是哪个小子,把这‘玩’字在中国推广了的,连人生都是一场玩儿,那爱,不更是玩儿么?‘玩爱’,不是比什么zuò爱更现代么?我说,你先歇会儿行不行?没个眼力见儿,干扰别人思考问题……”
突然她缄口了。她那妩媚,渐渐过渡成惊愕,定格在脸上。
他手中握了一把刀。就是那把刚才他们切西瓜的牛耳尖刀。由于愤慨,由于憎恨,他的表情显得挺可怕的。
“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一刀宰了你!”
他咬牙切齿,同时将刀从她颈下探入她上衣内。哧啦一声,剖开了。像开膛一条案板上的鱼。
她感觉到了刀背贴着自己肌肤剖下去的力度。她张大了嘴,骇然了。
他以同样的手段剖开了她的裤子。
于是她裸露于他眼前。墨绿色的绸质的衣服和裤子,从她身体上滑落在粉色床单上,如同大量的苦胆,从被剖了膛的鱼腹中淌出……
“你王八蛋!你得赔我这套衣服!……”她被激怒了。她一向并不在乎男人对她玩粗野。但她着实心疼这套衣服。
他狠狠扇了她一耳光。随即将刀往桌上一扎,一声不吭就扑在她身上。
她第一次反抗一个男人对她的攻占……
然而他双手扼住她颈子,使她喘不过气……
他那种凶狠的样子,仿佛不是要受用她的身体,而是要掐死她。
她的反抗徒劳无益。她第一次体验到,并非一切“玩爱”的方式,都是她可以镇定自若地接受的。她也感到了久违的耻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报复这个王八蛋!……
然而她渐渐窒息了。
没料到我婉儿这么个死法——分明的,他是一边疯狂地受用她,一边彻底发泄着对她的一总儿的憎恨。她的报复的决心,消散在窒息的黑暗中……
“好玩儿么?”
他从容不迫地穿衣服,恶毒地问。
她毫无声息。
他拍了拍她面颊。她仍无反应。将耳朵贴在她胸上,觉得她心室里一片宁寂,似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
她根本不喘气儿了。
他慌张了……
大雨泼击着马路。雨鞭暴虐地抽着停在路边的出租车。除了雨声,还是雨声。整个城市在酣眠。
他将西服翻在头顶,抻成帷盖,奔过马路,冲入车内。衣服湿透了。他脱了它,扔在客座上。启动前,习惯地朝后望了一眼。
习惯?他妈的他不习惯!不习惯那道将小小的空间隔成两部分的钢丝网。一点儿也不习惯!然而他又明白,对出租汽车司机,那的确是一道安全网。他所在的车队,自从一名女司机被杀死在车内,所有的女司机们全改行了。不久又发生两起劫车事件,于是男司机们夜晚也不贸然出车了。在夜晚,那道安全网,更加使他们将自己的每一名乘客都想象成歹徒。一把沉重的扳子,就在他屁股底下坐着。随手可以在一秒钟内抄起来。用它砸碎一个脑袋比用拳擂碎一个西瓜容易得多。
刚刚弄死别人的人,对于自己可能也会随时被弄死的戒心和恐惧,肯定增长十倍,如果戒心和恐惧可以用什么法子度量或计算出来的话。
尽管他确信车内绝无第二个人,还是用右手拿起了扳子,只用左手把握方向盘。他是个驾驶技术高超的司机。他将油门一踩到底。于是那辆“皇冠”,以近一百迈的车速,疾驶而去……
他意识中只有一个字——逃。却不知究竟该逃往何方。他觉得这城市像一对儿钹,其实早已将他扣住了。但他还是想逃。一切人,在犯下罪行之后,第一个意识,全都是想逃。包括那些自首了的罪犯。逃是本能。自首是理性。而理性对任何人,都是压制了下意识才能进行的思维。
车开到一个十字路口,他连犹豫都没犹豫,便将车拐向左边的街道。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主宰、指引着他。驶过一条街。又驶过一条街。又驶过一条街。刮雨器无声地在眼前刮过来,刮过去。大雨迷蒙了车灯的光束。好像上帝认为城市太肮脏了,站在天堂,用救火的高压水龙对城市进行冲洗。也对这辆疾驶的出租车进行冲洗。马路两旁的树冠,被雨瀑泼得萎缩了,如同一杆杆水中浸泡过的鸡毛掸子。在又一个拐弯处,车灯的光束之中出现了阻行的木马。刹车已来不及。一只前灯撞在木马的一端。他眼前的路顿时暗了一半。整个城市也似乎暗了一半。
那是一段被掘土机啃过一遍的路。他不得不减速。车几次陷住,几次挣扎而出。通过那一段路,他已精疲力竭。仿佛一直在疾驶的,不是车。几次陷住几次挣扎而出的,也不是车。是他自己。他也糊涂了,在逃的,究竟是自己,还是这辆车。车和人,在人的紧张感下,已浑然一体。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这辆车的一部分,这辆车也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突然,面前什么也不存在了。街道、楼、树、路灯……一切一切,全消失了。透过车窗,车的独眼于黑暗中照射出一片凄迷的光。不比萤火虫屁股上的磷光更大些……
完全凭着本能,他将车猛地刹住了。
那时这一辆车,已开上了这一座沿海城市的栈桥。车前轮,距桥尽头仅几米!
当他明白车刹住在什么地方,瘫软了。一只手从方向盘上垂落,另一只手却仍紧攥着扳子。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生理现象。右手,连同右臂,其绷紧的状态,与他整个人的瘫软状态,形成反差。他想丢掉扳子,想松开手,却不能够。那一只手,那一条手臂,仿佛不是他的了。仿佛是机械的。而机制的关节在哪儿,他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