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6页)

他有些鄙薄起自己来。

既然是角色,戏没完,就得继续演下去。

他朝日本人们连连摆手说:“醉了,醉了,让诸位见笑了!……”

几位日本人,又一次大鼓其掌。内心之钦佩,溢于言表。

市长不失时机地吩咐服务员:“放一盘音乐,放一盘音乐!……”

于是,生猛男人们嗓音粗壮的歌吼又一次响起:

 

喝了咱的酒,一人敢闯青纱口,
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
好酒!好酒!好酒!……

 

市长大声说:“别放这个啦!换一盘别的吧!这儿又没有皇帝,咱们反复听那种豪言壮语干什么?有没有《友谊颂》?有!好哇!放《友谊颂》!完了再放《拉网小调》!”

于是在“让我们做个朋友”的歌声中,宾主双方纷纷晃着身子,顿时陶醉于“友谊”之中……

一曲“友谊”结束,“嘿哟瑟哟瑟依那呀啦哟瑟”之歌声继起。几位日本人,一边拍手,一边跟着唱。

于是小姐端上解酒解晕的水果。

优待证,一直在马国祥衣袋里揣着。他原本打算几位日本人醉如烂泥之时,当着他们的面,撕给他们看。如果没有刚才那段插曲,这么个结果是铁定了的。瞧着几位意想不到地变得愉快友善的日本人,他暗中将优待证还给了市长。

市长也明明知道他刚才心中的打算。当时不讨回去,是因为巴不得他这么来一手。和这几位日本人的连日商务谈判十分艰难。他们利益上的过分矫情,条件的过分苛刻,使他不但反感,而且恼火。如果他不是市长,他今天才不奉陪呢。

市长从马国祥手中接过优待证,想了想,站起来说:“诸位朋友,我再一次代表本市人民,对诸位支持我们改革事业的热忱,表示十二万分虔诚的谢意和感激之情。我们有些中国人,不但吹牛,还欺骗。正如你们有些日本人,不但小气,还逞强。但本市长是个说话算话的中国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然,我们的‘酒圣’也到量了,但已证明了诸位的实力。所以,我还要将这几份优待证,高兴地赠给诸位!请诸位笑纳。”

市长将优待证双手相赠。

翻译还没开口,几位日本人,从市长的表情,已都猜到市长可能说了些什么。他们的报复意识早已烟消云灭。他们的挑衅气焰早已荡然无存。他们对优待证早已不存丝毫野心和幻想。市长的举动,使他们大感意外。市长的宽忍和虔诚态度,也使他们对自己商务谈判中处处矫情事事刁难的表现不无几分悔过之心。

他们不由得全体肃立恭听。

当翻译将市长的话翻译完毕,几位日本人一致鞠躬致谢。为首的叫山本郁夫的那一位,代替其他几位,双手接过优待证,也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

“山本郁夫先生,代表他的同行,对市长先生,以及市长所代表的中国人民的好意,表示由衷的感激。山本郁夫先生说,在中国,市长先生是他所遇到的第一位谈判对手。他一向对于灵活机动而又充满自信的人怀有敬意。山本郁夫先生还说,他和他的同行,当然很高兴接受这份特殊的很有意思的礼物。但是,他们绝不会利用这份优待权利。他认为,那无疑亵渎了市长及市长所代表的中国人民的好意。他们愿将优待证作为很珍贵的纪念长期保存……”

翻译的话,又使市长带头鼓起掌来。

 

拉住你的手
拉住我的手
让我们做个朋友
做个朋友……

 

于是在《友谊颂》歌声中,相对握手,交叉握手。双方光握手还觉得不够充分表达双方互相之间的友谊,于是纷纷离座,拥抱,贴颊,拍背。

主动拥抱马国祥的,恰是那位西服被尖刀割成两片,已扔进了垃圾桶,白衬衫掖在裤子里穿着的日本人。马国祥对他挺有好感的。但很不习惯和一个男人拥抱,贴颊,拍背。对方是一个日本男人并不能使他感到自然些。可人家热情之至地拥抱住他,他也不得不用双臂搂住人家做拥抱状。人家的脸颊亲昵地贴向他的脸颊,他也不能闪开脸啊!于他,贴,是相当之忸怩相当之不好意思的。不让贴,也不好意思。反正左右都是怪不好意思的事儿。只好听之任之学之了。对方的一只手,不停地拍他的肩他的背。他也如是拍对方。拍了一会儿,感到对方是在用左手拍,以为自己用错了手,立刻也改为左手拍。其实,对方用左手,乃因是“左撇子”。席间他没注意这一点……

市长秘书这会儿异常活跃,忽而趋前,忽而退后,忽而蹲下,忽而斜依墙角,端着照相机不停地拍照拍照拍照。

“白衬衫”竟哭了。

马国祥被哭糊涂了。觉得刚才和这会儿,一个男人,没有任何理由哭哇。但是既然对方已经哭了,自己如果显出根本不想哭或欲哭无泪的样子,似乎是很不礼貌很不应该的。他偷眼瞅瞅其他中国人,除了市长,一个个都在用手绢拭眼角。足智多谋的市长,在这一幕开演之前,似乎对情节推进的必然性有所预见,便取代了秘书,夺过照相机拍照。同时也就不承担表演之义务。秘书没有了照相机,一时做不出依依惜别之态,便朝墙转过身去。

侍酒小姐发现秘书分明在紧咬着嘴唇强忍着笑。这一发现使她自己也差点儿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她赶紧低下头,装作收拾餐桌的样子,迅速拿起什么,急急地就走。

马国祥从餐桌上抓起了消毒巾,趁机用一根手指沾了酒,用消毒巾拭眼角时将酒抹在眼皮上。于是他越拭泪越多,把自己弄到了泪流满面的地步,觉得这才算没辜负那“白衬衫”的一片日本心……

几位日本人的哭,那是真哭。眼泪,也不是靠马国祥那种小勾当刺激出来的。茅台酒毕竟不是水。他们也不是酒精免疫者。他们都醉了。没醉到酩酊的程度,也都醉到半酩酊的程度了。蒙古人醉了就唱。朝鲜人醉了就舞。中国人醉了就不管不顾。日本人醉了就哭。亚洲人和欧洲人之不同在于,后者往往都是自己喝醉的。没有谁肯花钱请你喝酒却非要劝你逼你激你将你变魔术似的偷杯换盏骗你,以勾当捉弄你直至用酒把你摆平放倒为止。也许因为欧洲酒贵。而前者常常是在被劝被逼被激被将被骗被捉弄的情况之下才醉的。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所谓“舍命陪君子”。还得承认对方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