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23页)

就凭这一点,她也打心眼里拥护开放。但对改革丝毫不感兴趣。

街口小饭馆的主人,六十多岁的孟祥大爷,立在门口望天,见了她,招呼道:“姑娘,还没吃早饭吧?我这儿有包好的馄饨,给你下一碗?”

他原是大饭店的一级厨师,前几年该退休的时候,饭店不放他。也有家合资的饭店打算高薪聘他。他却十分固执。想留的留不住他。想聘的聘不去他。自己租下了三十多平米一间临街的门脸儿,扩建修缮一番,开了这个小饭馆。他对别人解释他的想法——当了一辈子师傅。一级也是师傅。想当几年老板。饭馆不大也算是老板。老了老了,换个活法,兴许活得新鲜,能多活十年八年的。毕竟是大饭店的名厨师,各方各面,熟人多。红烟护其左,紫气舒其右。经营得挺红火。每月纳税后,千多元的进项。买了辆苏联进口的“乃兹”小汽车。自己坐的时候有限,一条街上的人办什么急事儿,却差不多都坐过了。给钱,他收下。不给,也不计较。别人说,他买这车,快成一条街的公车了,不如不买。他说,这辆车替我维下了一条街的人缘。死了,有人在世间念我几句好,我在阎王爷面前也有得意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嘛!

婉儿正觉饿得慌,进了饭馆。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问:“姑娘,来碗海鲜的呢,还是来碗酸辣的?”

她落了座,说:“来碗酸辣的吧。”

他一边下馄饨,一边又问:“姑娘,好几次,你可是都要酸辣的。是不是……那个……啊?……”

婉儿明白他的意思,嗔道:“您问的什么呀大爷!我还没结婚呢,就那个啦?”

他说:“你别生气。这话,别人问不得,我还问不得?咱们爷俩,谁跟谁?我知道你那颗心,早已经不是中国心啦。不跟人家来真格的,哪个老外肯带你出去?我是怕你遇到了难事,不好意思求人。着急在心里……”

婉儿脸红了,反问:“小红呢?”

“到市里去啦!长腿的,不都到市里去了么!”

孟祥师傅说着,将馄饨端了上来。

“大爷,发生什么事啦?”

“怎么,你一点儿不知道?”

婉儿摇摇头。

“难怪你今天还有心思打扮这么漂漂亮亮的!”

“我哪儿打扮呀。我不天天都这样儿么!”

孟祥师傅说:“你先吃。吃了这碗馄饨我再告诉你。免得我先告诉了你,你一口也吃不下了。”说罢,又到外面去。又仰脸望天。

婉儿津津有味儿地吃了那碗馄饨,迈出来,说:“我吃完了。”

孟祥师傅拉起她一只手,将她扯至街心,问:“你左右瞧瞧,咱们这条街,对劲么?”

街上异常地静,一个人影见不着。

婉儿左瞧了一阵,右瞧了一阵。左端街口正对着的是邮局。右端街口正对着是一面大广告牌。写着——“黑妹黑妹,魅力无穷,人人都爱黑妹!”

婉儿说:“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呀!”

孟祥师傅说:“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咱们这条街,原是南北街吧?现在呢,成东西街了不是?你这姑娘,竟还没觉出点儿不对劲来!”

“是,是成东西街了。这怎么搞的呀?”婉儿大惑不解。

孟祥师傅两手握拳,两拳相对猛地分开:“明白了?”

“不明白。”

她的确不明白。

“还不明白?咱们这城市,断裂下来了!”

“断裂下来了?跟哪儿断裂下来了呀?”

“还能跟哪儿?跟原先连着的陆地呗!”

“那,现在是在哪儿呀?”

“现在么,往近了说,在海上漂着。往远了说,在洋上漂着……”

“那,咱们都像在一艘大船上啦?”

“可不么!”

“那有什么呀?不是挺好玩儿的嘛!”

“好玩儿?在海里洋里,咱脚下的地,就好比是块土坷垃!你知道什么时候泡粉了?那一刻就不好玩啰!”

“可您望天有什么用哇?”

“望天是没用。我想在天上找块不动的云做定标,测测咱们这城市,是不是还在转。”

“它转?……”

“不转,南北街怎么变成东西街了?”

婉儿的心,已然飞向市内。她好兴奋哇!终于有一件值得她密切关注的大事发生了!终于将有一场大刺激来临了!

她的灵魂里,早就有一种对于大刺激的渴望蜷伏着了。它日益强烈而且增长迅猛。寄居在她的灵魂里。它张着贪婪的大嘴,时刻吞掉她对生活对生命的一切热忱、一切冲动、一切真情,使她的灵魂苍白而空虚,排泄出相反的肮脏的东西污秽她的灵魂。有时她简直觉得自己是根本没有灵魂的。她是根本不需要有灵魂的。既然灵魂里蜷伏着一种对于大刺激的渴望。其实她始终不太明白她自己。她企盼的不过仅仅是一个日子。一个向一切世人包括她自己亮出生死牌的日子。在这个日子里看清一切世人原本的真实面貌也看清她自己的真实面貌,在这个日子里能为自己而引吭高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莫回呀头!……”

“姑娘,你怎么好像……还半信半疑的?……”

孟祥大爷似乎认为她该吓得面无人色惊得魂飞天外才合乎情理。见她镇定自若,眸子里闪耀着奇异的光彩,两颊泛起兴奋的红晕,难以理解了。

“大爷,我不疑。我信……”

婉儿不禁笑了。

“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老孟祥生气了。

“大爷我没笑哇!”

她命令自己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并且狡辩:“我这张脸,天生面带三分笑。我也不能整天故意板着个脸,满脸旧社会的模样,好像我对现实有多么多么不满似的呀!”

老孟祥哼了一声,又仰脸望天。

婉儿也仰脸望了望天。天空有好几朵云。她也不知他究竟打算选中哪一朵作为定标。它们都像在移动。也许是城市仍在旋转?她并没有他那么固执的心思,非要弄清楚究竟是云在移动还是地在旋转。人真是古怪的东西,大难将至,却要死个明白似的。她对老孟祥也感到无法理解。他那种仿佛古代天文学家般的样子,使她又想笑,却不忍笑。他那么忧患万端,她可不愿招惹这位好老爷子生气,影响了彼此的关系。

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出现在左端街口,气急败坏地冲过来。

她赶紧扯着老孟祥躲到路边。

警车却未从他们身旁驶过。它急刹车,发出一声怪叫,停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幢楼前。几名刑警跃下车,扑进楼。

“唉,这都是征兆啊!劫数,劫数……”

老孟祥悲天悯人地连连喟叹。仿佛他自己是超乎于劫数之外的,只是同情芸芸众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