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23页)

婉儿不由得又发问:“大爷,他们抓谁呀?”

“孙寡妇的儿子。”

“二铁?他刑满释放后,这一向不是挺安分守己的么?”

她认识二铁。有天夜里,一个蒙面者不知用什么拨开了她的家门,持刀逼着她,强奸了她。他离去后,她守在窗口。当他从窗下溜过那一瞬间,她将她那盆海棠砸了下去,很准地砸在他头上。把他砸昏了。几层楼的男人被她喊出,围住他,从他头上拽下女人的丝袜,才认出他是二铁。是那个在同院长大的在“严打”时期被判了三年刑刚释放不久的“铁子哥”。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人们诅咒他太恶太没人味儿啦!有女孩子的人家,尤其那些当妈的,主张联名强烈要求司法部门,这一次判他个十年二十年的,把他发配到遥远的新疆或青海去……

他躺在地上血流满面不省人事。

他的母亲闻讯赶来,双膝跪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向人们磕头如捣蒜。她丈夫早年死于车祸。她只有铁子一个儿。她守寡十几年,到了想改嫁个人再嫁却为时太晚的地步,完完全全是为了她的儿……

婉儿当时竟一点儿也恨不起铁子来。竟忆起了小时候她常受男孩子们的调戏,而他保护过自己的往事。她甚至后悔不该用花盆砸他。也暗暗责备他——得到她一次,本是不必将女人的丝袜套在头上弄成怪可怕的样子的。更不必以刀相逼。何况他是“铁子哥”。何况,他蹲监狱三年之中,她还常去看望他的寡妇老妈,安慰过她。如果他郑重其事地对她有所表白,只要不是在她心烦的时候,有什么不行不可的呢?说不定哪一天她真就被一个外国佬带走了,从此祸福难料,老死异邦。在这之前,对于中国人,慷慨好施,多给予一个,多给予一次,正是她的一份儿女中国心啊!难道像她这样的女人,对于某个外国佬,还有义务有责任珍惜自己么?

铁子啊铁子啊!当时她想,那些外国佬儿每次怎么摆布我婉儿你是不知道。你甚至也梦想不出。如果你亲眼见过一次,像你这样的男人大概也会鄙视我的。那么你也就不至于为得到我这样的女人一次而煞费苦心啦!你犯这一次罪是多么的不值得呀!我不认为你这是罪行,众人也认为你这是罪行哇!你瞧你把小事一桩搞得多么复杂多么难以收场啊!

她当时竟很可怜他了。尤其可怜他的寡妇老妈。

于是她对众人说,算啦算啦,一条街住着。咱们这条街又叫仁义街。咱们这条街的人格外看重的又是仁义二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算啦算啦!何况他也没把她怎么样儿。他压根儿就没对她这个人存什么歹念。他不过想偷点儿什么东西罢了。还没偷成。他没工作。每天吃的花的,是他寡妇老妈的那一份儿微薄的退休金,一时又动了偷窃之念也情有可原……

她对众人说着的当儿,他已缓过来了。一缓过来,开始呻吟了。并且,哭了。

他的寡妇老妈,扶起他,命他一并跪下,一并给她磕头。给众人磕头。

她问他:“二铁,你是不是就想偷我点儿东西呀?”

他只磕头。不回答。

她问了他几番,他口中才挤出一个“是”字。

“大伙说得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一条街上谁歧视过你?大人孩子,谁也没有。你家门口作案,大伙能不生你气么?你愧不愧呀?……”

她又对他说了几句教诲的话。并非真是为了教诲他。而是为了平息众怒。三年徒刑,监狱没把他教育过来,她几句话就能使他立地成佛了么?她有这点儿自知之明。

于是众人主张扭送他的决心皆动摇了……

于是众人对他和他寡妇老妈恻隐起来……

于是始终默默看着事态发展的孟祥老汉,吩咐儿子开来了小汽车……

于是众人相帮着将血流满面的二铁塞入车里……

于是他被送往医院……

她还奔回家一次,回来后悄悄塞给孟祥老汉女婿几张百元大钞……

谁都没注意到。

然而老孟祥注意到了。

众人散尽,她将哭哭啼啼羞耻难言的铁子妈送回了家。

当她独自走在路上被老孟祥拦住了。

“姑娘,我对你说句话。”

她就站下听。

“今天……这个……”

老孟祥将大拇指竖在她面前。

她以为他说反话,弦外有音,正欲回敬他一句刻薄之词(那她有的是,对谁都大方),却不料他拍拍她肩,又说:“二铁那浑小子不是个东西!那样的儿子当初还莫如按尿盆里溺死!可孙寡妇太可怜啊!人么,到什么时候,也得讲慈悲,也得有恻隐之心。没点儿恻隐之心,不是人。大爷今天服气你。往后,有用得着你孟大爷的地方,你只管开口。你大爷若推三拒四,你大爷不算孟尝君的后人!……”

老孟祥说完,转身便走。挺直着腰,倒背着手,迈着京戏舞台上好汉豪杰那种稳重的方步,走得很是轩昂。

从那一天起,他见了她总是主动打招呼。

……

老孟祥望着警车,良久才回答婉儿的话:“一小时前,铁子把韩俊生给杀了!”

“他……为什么?!……”

这件事,对婉儿的震动,比这座城市此刻是不是仍在旋转,今天下午还存在不存在猛烈一百倍!

她呆了。

“大爷在这条街活了五六十年,就我所知,自打有这条街,这条街从没发生过命案。今天却发生了……不是征兆是什么呢?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老孟祥仿佛在向谁发问,希望有谁能回答他。又仿佛在问自己,希望由自己来回答,而自己并不想回答。

“大爷,二铁他究竟为什么?……”

“唉,他今天非杀人不可,是他命里的劫数。也是孙寡妇命里的劫数哇!这叫在劫难逃。咱们这座城市也一样,在劫难逃。他刑满后,不是老疑心当年韩俊生告发的他么?根本不关人家的事。人家没告发过他。当然,判他三年刑,他感到委屈。可话又说回来,谁叫他整天跟市里的那些个小流氓混在一起不干好事呢?多少人劝他,如今工作也由街道安排了,别再惹是生非了,该让他那寡妇老妈省点儿心了。我也劝过他。可他装听进去了。其实把大伙的好心全当驴肝肺,还是恨人家韩俊生。到底他用铁锨把人家劈了……头都铲掉了……唉,唉,细说不得。太惨,太惨了啊!还舞着铁锨嚷嚷——今天大仇不报,就晚了。全市人都活不到天黑,绝不能想报仇也报不成了,倒便宜了姓韩的。还哈哈大笑……多少人证明过,连派出所也证明过,不关人家韩俊生什么事,他不信哇!他就信他的胡疑乱猜哇!人家死得多冤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