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23页)

这时,婉儿看见,双手铐于身前的杀人犯,被几名刑警押出楼,押上了警车。

“你们都得死!你们都得死!都死!都死!统统死光!统统死绝!你们都得和我一个下场!你们活过今天也活不过明天去!这座城市完蛋啦!哈哈完蛋啦!……”

二铁的号叫十分可怖。充满了对一切人的深仇大恨。是的,那是一种对一切人的深仇大恨。使婉儿相信,如果他做得到,他肯定会守着一口大油锅,把所有的人都一个个倒提着,顺进鼎沸的油里炸,炸得焦黄酥脆的,大吃特吃。炸一批,吃一批。永远吃不饱,永远炸下去,永远吃下去……

她无法理解他的仇恨。

她和他不一样,她只是不信任别人。可并不仇恨别人。即使是不信任,她也常常无法做到。更多的时候,她是说服自己,别信任何人,而往往还是信任了,还是受骗了。即使在受骗之后,也不仇恨别人,只懊恼自己。即使对某人产生了仇恨,也持久不了。就好比烟不能越吸越长、酒不能越喝越多。即使她发誓报复,那也不过就是自己对自己发誓而已,永远不会成为行动。依她想来,铁子倒是应该感激许多人才对。不管他与现实如何抵牾,他还是没理由不感激那些非但不歧视不轻蔑他,反而真心实意地关心过他帮助过他的人……

她不由得捂耳朵。他的号叫使她毛骨悚然。如果他已经疯了,他的号叫也许并不会使她感到有多么可怖。然而,分明的,他没疯。疯子是不会埋藏仇恨的。疯子行凶也是绝不会考虑后果的。他却考虑了——所以他的行凶才选择于今天早晨。他大概以为法律根本来不及对他进行宣判,所以他的号叫之声中才有那么巨大的快感……

她从前并不曾憎恶过他。甚至,在她遭到他的强奸之后,她也不曾憎恶过他。但此时此刻,她憎恶他就像憎恶某些男人藏污纳垢的生殖器。联想到那东西,她仿佛觉得,那一个夜晚,他其实是将他对一切人的仇恨射入到她的子宫里了。是的,是的,那一个夜晚,那种事,对他也无异于复仇吧?既然他仇恨一切人,他对女人怎会例外呢?他未必不想杀死她,那一个夜晚,只不过他想杀她时,手中无刀罢了。在他恣肆宣淫之时,她趁机将他掖在枕下的刀抽出,从窗口抛到外边去了。此刻她清楚地回忆起来,他从她身上满足地翻滚下去的时候,他的手曾在枕下一摸……他发出快感的呻吟之时,透过薄薄的女人的丝袜,也能看出他脸上呈现着一种邪狞的仇恨……

婉儿后悔没用花盆把他砸死。

也后悔她对他的恻隐。

她一阵恶心,差点儿吐出一口什么。立刻用手绢捂住嘴。

老孟祥说:“我知道你这会儿是怎么想的。”

“互相杀吧!互相砍吧!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哇!没仇没冤的,看谁不顺眼,一刀捅了谁!哥儿们,爷儿们,不捅白不捅哇!看哪个小妞好看,扒光衣服,大马路中央干了她呀!不干白不干哇!无法无天的时候到了!都怕个屌呀!……”

杀人犯不知怎么又从车上跳下来了,继续蹦着号叫。以亢奋到顶点的最无耻的话,对跟着拥出楼的一些人煽动着。

两个刑警也从车上跳下来了。其中一个对准杀人犯的后脑,高高举起警棍,狠狠一棍。

号叫声戛然而止。杀人犯连晃也没晃一下就倒在地上了。

两个刑警,一个搬他的头,一个提他的双脚,将他荡了几荡,往车上甩。他的头磕在车后门上,第一次没成功,他落地了。两个刑警,像第一次一样,进行第二次。第二次也没成功。还是因为头磕在车后门上。第三次才成功了。

警车尚未离去。街另一端又开来一辆白色的车。

老孟祥说:“韩俊生他老婆,疯了……”

街道太窄,两车司机,互不相让,争吵。

人们站在楼根底下,默默围观。

“唉,唉,还吵,还吵,中国人啊!……”

老孟祥嘟哝着,过去劝:“同志们,同志们,今天,啊,我也不说了!两辆车,都不是一般的车,这时候还能开来,就够意思的啦!别吵,别吵……”

两个刑警认识他。给他面子。警车倒退着驶出了这街。

于是精神病院的车才开至楼前停住。几个穿白大褂的男女,匆匆入楼,片刻,好几双手举出一个女人。那女人倒是也不号,也不叫。双手垂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具石膏像。口中念念有词反复说一句话:“你有刀,我家也有刀……”最后出来的男人,领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

围观的人中,有人指点着悄悄说:“那是韩俊生他弟弟。精神病院的副院长。以前常来他哥家串门。没这种关系,今天精神病院还能接收疯子?……”

立刻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今天……哎,今天是星期几?”

精神病院的车也开走了。

那疯了的女人的话,却似乎仍响在每个人耳畔:“你有刀,我家也有刀。你有刀,我家也有刀。你有刀,我家也有刀……”

铁子的号叫,却似乎仍在空中回荡:“互相杀吧!互相砍吧!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哇!看谁不顺眼,一刀捅了谁!不捅白不捅哇!……”

“鸽子楼”的男人和女人们,你望我,我瞧你。每人的眼中,都增加了另一种恐惧。一种刚才还不曾表现出的恐惧。一种对他人的恐惧。仿佛,在彼此眼里,熟悉了十几年几十年的他人之面孔,一时都变得狰狞可怖起来了。仿佛,每个人都会突然亮出件利器,凶凶恶恶向自己砍杀似的……

“看,看,海鸥!海鸥!……”许许多多许许多多海鸥,成千上万只海鸥,大雷雨前的蔽天乌云似的,不知何时笼罩于城市上空。它们响亮地叫着,如同闹蝗灾的情形一般,来势汹涌几乎完全占领了人们所能仰望得到的那一部分天空。

然而人们很快就不望这一城市中的奇观了。

人们的目光又投射向身旁的他人。似乎都表明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防范和警告——不许犯我!仿佛只要稍微疏忽了对他人的一举一动的密切注视,他们内心里那一种正在扩散着的恐惧,就会被自己的鲜血和脑浆涂染成惨怖可怕的现实……

海鸥们的叫声,越来越响亮了。飞翔和俯冲的高度,越来越低了。一些羽毛,从空中悠悠地飘落。

突然,从六层楼的一个窗口猝掼下一件物体。

有什么东西,溅到了几个人脸上。

那物体就落在离人们不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女人。面朝下。头被坚硬的水泥撞击得散碎了。长发看去就好像掉在地上的假发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