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女人不放开她。女人被男人拖倒了。也将婉儿拖倒了。倒在地上的女人,终于放开了婉儿的胳膊,但又拽住了婉儿的背包带。
背包带被女人拽断了一边。背包便斜垂在婉儿身上。有样东西从背包里掉了出来——是老孟祥送给婉儿的两样东西之一——一柄剔骨的小刀。
婉儿正欲捡起它,却被那女人抢先抓在手里。
只见那女人一跃而起,动作快得如同袋鼠的一跳。不待婉儿有所反应,尖刀已刺入男人的胸膛。
那男人放开了女人,双手攥住露出胸前的刀柄,低下头瞧,似乎想弄明白是什么玩意并且怎么就一下子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女人愣了愣,猛转身飞快地跑了。
婉儿双手撑地,瞪着那男人,骇得动弹不得。
那男人猝地将尖刀从胸膛里拔出,鲜血飙射到许多人身上。
“她杀我!她竟敢杀我!……”
男人双手攥着尖刀暴跳不止,向周围的人们乱扎乱刺。有几个人被扎中刺中,纷纷倒下,哀叫声声。
随着那男人的暴跳,鲜血从刀口咕嘟咕嘟往外冒。
那男人终于也倒下了。就倒在离婉儿不远的地方。他的一只手,抓住了婉儿的一只脚踝。他的另一只手,举着尖刀,身体如肉虫似的一蠕一蠕,爬向婉儿……
婉儿大呼救命。
然而她身旁的人早已逃避开了。没有逃避开的是那几个受伤倒地的人。
鸥鸟开始凶猛地向人们俯冲……
“你!……”
婉儿发觉自己偎在一个男人怀里,又惊恐万状。
“别怕,我不是坏人……”
婉儿推开他的同时,看清了他的脸。一张黧黑的方脸。一双冷漠的眼睛。从那样的一张脸和那样的一双眼睛,是很难判断出年龄的。
“刚才你好险。”
他说着站了起来。
婉儿四下看看,明白自己是在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木板房子里。除了有窗子的一面,三面板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自行车部件。一辆只有前轮的自行车,被铁链悬在房子当中。一张床,一张小桌,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小桌上放着一台九吋电视机,水杯,盘子,碗和半瓶“老白干”。
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头几乎顶到了棚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他不得不节省自己的举动。他背对婉儿望着窗外,仿佛要站在那儿一百年,永不打算再坐到床上的样子。窗很小。比监狱的窗大不了多少。他不仅挡住了阳光,也使婉儿无法看到窗外街上的情形。
木板门离婉儿很近,一秒钟内就可以冲出去。她的心渐渐定了下来,有了几分安全感。
“这里,是你的地方么?”
“嗯。”
“那个男人,我指的是要杀我的男人,怎么样了?”
他的头缓缓转向婉儿。他瞧她那种目光,就像瞧一辆并不愿意修可已承接了的自行车,一辆样式美观但质量很低组装不细的杂牌自行车,而好部件换在这样的自行车上,是不值得的,甚至是可惜的。那是一种内行的目光。
他的目光使婉儿感到不自在。她觉得受了侮辱。她不止一次受过这种男人的带有轻蔑意味儿的目光的侮辱。每次都激起她的强烈的挑战心理。挑战的一贯方式便是诱惑对方。直至对方跪倒于自己脚下。然后尽情戏弄对方。如果此时此刻,不是在这个临街的修自行车的小木板房里,是在她的家里或其他适合她摆开战场的地方,她会毫不犹豫地脱光自己。这是她一贯的自卫反击战术。还从未失败过。不屑开口说话,对方就会从一个自以为是正气凌人的男人,变成一只百依百顺的专善学乖的巴儿狗。她确信这个男人绝不是自行车部件铸造的。和一切男人不会有什么两样。
“死了。”
他冷冷地回答她。
接着补充了一句:“我把他的脖子扭断了。”
他的目光同时宣告了对她的疑问——你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他要杀你,你却还关心他怎么样了!……
婉儿倒吸一口气。因为他说“我把他的脖子扭断了”这句话时,如同一个职业屠夫说“我把那头猪杀了”一样随便。而且说得心不在焉。由于他这句话,婉儿注意到了他的手。巴掌特大的一双手。皮下的指关节,仿佛不是骨头的,而是铁的,都是将磨透了皮暴露出来似的。她怀疑他是不是经常打针一般,注进点儿机油,以保证关节的灵活性。
“我和他根本不认识。是另一个女的……是他老婆捅了他一刀。捅完就跑了……我……你不相信我的话么?……”
他不再瞧着她,又开始朝窗外望。
婉儿认为很有必要向这个救了自己但又很轻蔑自己的男人解释清楚。她开始感到这个男人还是和别的男人有点儿不一样。如果她以自己一贯的战术企图降服他,他大概会将她赤条条地抛到街上去吧?当然,她并没有企图降服他的念头。只不过开始动摇了自己刚才内心里对他的判断。在这种万众惶恐的骚骚乱乱的日子里,她谁也不打算降服。即使蒙受奇耻大辱也自甘忍气吞声。她觉得男人们全体的都有点儿疯了。而女人们都变成了些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儿,除了寄某种根本不可靠的希望于个个有点儿疯了的男人,无任何有意义的作为可言……
她向他尽说尽说,竭力解释自己与教堂前发生的那桩惨案毫无关系以及自己的无辜。
“住口!”
他大吼一声。却并没有向她转过头来。
她吓得浑身一抖,立刻缄口不言。
他抓起碗里的一个馒头吃,继续望窗外。
“你……你要把我……送到公安局去么?……”
“……”
“你自己刚才亲口说……是你扭断了他的脖子……我和他的死又没有关系……”
婉儿复壮起胆子,怯怯地继续替自己辩护。认为这一点,首先在她和他之间,是非说个清清楚楚不可的。
他将馒头摔在碗里。馒头和碗落在地上。碗碎了。馒头滚到婉儿跟前。
他不只向她转过了头,连身体也向她转了过来。
“滚!”
他一指门。
他显然十分恼火。然而他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变化。
坐在床上的婉儿,仿佛获得了特赦令的犯人,怀着侥幸心理站了起来。忽然想到人家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毫无表示地就走了似乎很不应该。尽管他对她吼了一个“滚”字。
“这个……这个给你吧!你救了我,我也没什么谢你的……”
她指指她那断了一边背带的背包。它就在床上。在她身边。
他一步跨过来,拿起背包,塞到她怀里。
“你啰嗦什么?想走就走,我并没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