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6页)

他好像很厌烦她,希望她赶快离开。

这时婉儿才发觉自己赤着一只脚。

“我的鞋呐?……”

她低头四处寻视,找不到。

“求求你,把我的鞋还给我吧!……”

她以为他将她的一只鞋藏了起来。进而猜测他这样做一定是对她居心不良。

她快急哭了。

“听着,”他说,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口吻,“我救你,因为你是人。人在一切物质之中。人在一切物质之上。所以,只有人救人,才应该奋不顾身。至于你那只鞋,哪怕是一只金鞋,或者是一只镶满了宝石的水晶鞋,我对它也没有丝毫义务。我救走你的时候,它在那个想杀你的男人手里攥着。他可能现在还躺在教堂那儿,不会这么快就把你的鞋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简直是在挖苦她。

“哼!”婉儿生气了,冷笑道,“多谢你告诉得这么明白!”

她连另一只鞋也脱下,往地上一扔,推门就想走。

“你不能走!”

他抢前一步,挡住了门。

婉儿怔了怔,打开背包,取出老孟祥送给她的救生圈,说:“你以为我给你的就是一个旧背包么?还有这个!这总该能报答你了吧?”

“那是什么?”他明知故问。

“救生圈!现在许多男人在为这个动刀子!”

“他们都疯了。而我没疯。”

“我不管你疯没疯。我给你这个,只求你放我走!”

“那个想杀你的男人,也是为了这个吧?”

“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跟他没什么关系!你休想拿这一点来威胁我!”

“我才不管你跟他有没有关系!”

他将门插上了,并且锁了一把锁。

“你……你想干什么?!……”

婉儿下意识地从工作案上抓起一把虎头扳子。

他噗哧笑了,嘟哝:“他妈的!我怎么救了你这么个小妞。你以为我想强奸你是不是?把扳子放下!要不我揍你!”

婉儿顺从地放下了扳子。她告诫自己这时候这种情况下千万要明智。即使手中有把虎头扳子,他要强奸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一分钟内,他就足以将她放翻摆平,使她服服帖帖。这是毫无疑问的。

“你到窗前去,往外看看。”

婉儿就走到窗前往外看——在她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遍地皆是鸥鸟。它们多得几乎一只挨着一只。占领了一切屋顶。像秋末公园里林荫小道的落叶,铺满了横马路,也铺满了竖马路。外面没有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没有一个活人。大概活人都躲到建筑物内去了。几十个人倒卧在马路上。有男人。也有女人。壮大的鸥鸟们在啄食他们和她们的躯体。不知是由于饥饿,还是以凶残在向人类示威。

“还想出去么?”

婉儿从窗前退后一步,咧开了嘴,要哭。

他一步跨过来,大巴掌捂住她嘴。

她喘不过气,几乎窒息。一双眼睛像突然被逮住的小松鼠的眼睛。她万分失悔不该放下了那把虎头扳子。

他却仰起脸望着棚盖。这小木板房的棚盖是那种整片的半透明的塑料压瓦。

她也便仰起了脸。棚盖上不知何时早已落满鸥鸟。她立刻联想到了她从小窗口所望见的一切楼房和平房的屋顶。隔着一层薄薄的塑料压瓦聚集在他们头顶的鸥鸟,分明地知道了这里有它们不共戴天的人存在着。正都像啄木鸟似的啄着棚盖。而它们的嘴要比啄木鸟的嘴锐利多了。

似僧尼敲木鱼般的笃笃声令婉儿不寒而栗。

“坏啦……”

他放下他的手,一时毫无主张地看着她。

“怎么办?”

“没办法。”

他依然是毫无主张的样子。却并不显得惊惶。甚至也不着急。他开始吸烟。

她说:“你总得想个办法呀!”

他说:“为什么我总得想个办法?”

“你是男人!”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还是个不怕死的男人。所以等死,对我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可还有我呢!你得对我负责!”

“对你负责?”

他眯起眼睛,吐出长长的一缕青雾。

“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是我妹妹?是我女儿?是我老婆?是我情妇?刚才你还怀疑我企图强奸你呐!我对你有什么责任可负?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躲在这里,兴许这里到现在还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呢!我不抱怨你,就算对你很宽厚了,你别不识相。”

他的语调异常平静。是那种一年级小学生背课文的语调。然而正是这样的语调,使他的话中原本所包含的尖酸刻薄带有了一种近乎袖手旁观的歹毒卑劣味儿。

“那你当时就不该救我!”

她叫嚷起来。

“我救你,与你何干?见死不救,违反我做人的原则。不管你是不是一个曾在街头忏悔的罪孽女。”

他显然在提醒她,也等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知道她是谁。属于哪一类姑娘。

“你!你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她咒骂他。

“咱俩将会一样的死法。”

他竟笑了。他仿佛除了蹲在那里吸着烟等死,再也不想动。他仿佛意在以他的态度向她表明,除了等死,一切他的头脑或她的头脑此刻能想出的所谓办法,其实都是徒劳无益的。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他一副视死如归准备从容就义的模样。

这时塑料瓦盖已被啄穿了许多孔洞。阳光从那些孔洞筛进来。小木板房这里那里到处撒遍光点。从较大些的孔洞,已能看见鸥鸟们红色的爪子。它们的锐喙,像一根根钉子,出现在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孔洞,如同钻和凿,继续扩大着孔洞。看样子,他再吸三五支烟的工夫,棚盖就会整个儿塌下来。

“吸烟么?”

他低声问,递给她一支烟。仿佛同时在说——别客气。都到了这般田地,更别装假正经了!我知道你们这样的女孩子都是吸烟的。有福同享,烟酒不分家么!你大概一向是吸高级的洋烟的。咱的是便宜货,凑合着吸吧……

她扇了他一耳光。然后她哭了。再后来歇斯底里大发作,拿起一切可以拿得动拿得起来的东西乱摔乱扔。

他不吸烟了。他左手抓起那半瓶“老白干”,右手从碗里抓起半条腌黄瓜,嘴对着瓶口,饮一口酒,咬一口腌黄瓜。无动于衷地瞧着她那种绝望之极的发泄。

她大大发泄一通后,终于理智了些,气势汹汹地问他:“难道你觉得有人陪着你死很满意?!我恨你!我宁可被那个想无缘无故杀我的人一刀杀死了,也不愿被活活啄死!你以为你救了我你多么善良哇?是你使我死得将会更惨!我死了也不饶过你!我要在阴曹地府到处找你,跟你算账!让你在阴曹地府没个安宁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