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9页)

“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帮着群众去清扫清扫市内卫生,啊?”

他们默默接过笤帚,一声不吭地退到了一边。

“市长同志,我们先进去,选好角度,然后您听我们讯号再往里进,行不行?”

“行,行。”

于是两个扛摄像机的人首先进入病房。

病房内,十几个此处彼处缠着绷带或正打着吊针的人,如临大敌,目光惶惶,都以为接着进来的将是拎手铐向他们宣读判决书的人。

“我说,咱们这是要上电视呀!”

“罪名再大,不就是挨枪子儿的结果吗?干吗还要在电视上损害我们的公众形象啊?”

“你这话问的,杀鸡给猴看呗!”

“咱们他妈的被出卖啦!”

“怨不得别人哇,谁叫人家动口,咱们动手呢!”

“哥儿们,反正后悔也晚了。咱们可不能在公众而前太少色呀!咱们唱《国际歌》吧!”

“啊,唱《国际歌》?你看那儿!……”以嘲笑的口吻说话的人,被烧伤的是脸部和头部,只有一双眼睛和俩鼻孔一张嘴露出层层绷带外。他指了指窗子。明朗的天空上,可以望见高悬着的大气球大标语——“还管咱们死的慷慨不慷慨啊!”

“那也唱!不唱白不唱!阿Q赴刑场的时候还唱‘手执钢鞭将你打’呢!”

“有理!唱!唱!都唱!谁不唱王八蛋!死了也是王八蛋!是他妈的死王八蛋!”

他们全都吃吃笑起来。经这一笑,死原本不过好比闹着玩儿的事儿似的。目光里便少了许多惶惶然。心里边儿也少了许多恐惧。

于是他们一齐低声唱起了《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扛摄像机的打灯光的忙于选角度,顾不上管他们唱不唱的。

因为他们都想着死是一定的了,所以还确实唱出了点儿准备从容就义的悲壮意味儿。

市长在病房外一听到他们唱《国际歌》,不免有些发急。尤其“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一句,使他联想到了早晨打到他家里的匿名电话。他怕正赶上他们唱“趁热打铁才能成功”一句时,自己刚好进去,被他们视为“铁”。那岂不是自讨苦吃?

“可以进了么?抓紧时间呀同志们!”

他大声催促起来。

“等会儿等会儿,再等几秒钟!拉线的,接通电源没有?”

“好嘞!”

“灯光……”

“市长同志注意——一、二、推门……”

他推开门走入病房,在从几个角度打向他的灯光下,一旦看到了那十几个烧飞机又救飞机因而自己也被烧伤的人,一时竟不知对他们说什么才好。

他们停止了唱《国际歌》。他们都没有想到,进来的不是要给他们戴上手铐的人。不是要向他们宣读判决书的人。而是市长。而是市长单独一个人。昨天夜里他在电视中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很深。如同一个他们坚信已经死掉了的人出现于电视中,并向他们咏唱福音。所以他们一眼便认出了他。

“同志们,大……”

失措之间,他想说“大家辛苦了!”觉得不像话,吞咽一颗过于大的药丸似的,吞咽回去了。

“同志们,我……”

他急忙改口,想说“我是来慰问大家的”。觉得更不像话,将一个“我”字拖了三秒钟之长,使其渐渐消失了。

然而话筒一直伸在他面前。

他感到说话在这种时候成了一件艰难无比的事。

他们都默默地瞪着他。有的用双眼。有的用一只眼。那些由于头缠绷带,只能用一只眼瞪着他的人,使他不但失措不知所云,而且迷惘不知所处何境。仿佛他们是些独眼兽,具有用目光杀伤人的本领。

他们已看出来,似乎可怜的不是他们,倒是他。至于情况为什么会这样,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大眼瞥小眼,单眼对双眼而已。

“同志们,十几个人住一间病房,难有安静的时刻吧?分开住好不好哇?或者,一块儿换个地方?……”

他终于说出了一番自认为得体的话。

他和蔼可亲地微笑。

分开住?……

他们每一个人心里,目前最怕的是被分开。

一块儿换个地方?……

什么意思?换到什么地方去?

他们每一个人都认为,对他们来说,目前医院是最美好他们最不愿离开的地方。是巴黎圣母院。不,是天堂!如果撤走那两个把守在病房门外的“雷子”,他们甚至觉得那些给他们打针上药的医护人员,都是仁爱的基督和善良的仙女的化身。尽管事实上对他们一点儿也不温和,一个个冷面“人道主义者”似的。

他们害怕离开这个床位拥挤空气也不畅通的临时“病房”。它实际上是从“世界戒烟日”那一天起为本院根本戒不了烟的男士们辟的“吸烟室”。

“不,不!我们住在这儿很好!”

“我们不分开住,绝不分开住!”

“安静不安静的,我们不在乎!”

“拉倒吧,您还是少替我们操这份儿心吧!”

他们一个个嚷起来。摇他们缠了绷带的糯米团儿一样的头,摆他们缠了绷带的千层饼一样的手。

“好,好,这随你们的意!随意,随意。同志们,我一开始就称你们同志们是不是?我想不用我再作任何解释了嘛!这一点全说明了嘛!大家要配合治疗,安心养伤,争取早日出院呀!你们这等样子到了日本,多令人遗憾哇!……”

市长一旦捕捉到感觉,也就同时恢复了身为一市之长往日的儒将风度。“跟着感觉走,让心带着你”,他想起了女儿经常在家里哼唱的这两句歌词。他打定主意跟着感觉走,走哪儿算哪儿。放松了心理束缚,他的表达能力也相对幽默相对自由驰骋。他那种儒将风度中,透露着虽彬彬有礼但大丈夫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碰壁洞墙掷地有声的自信和气概。

从昨天到现在,二十四小时又十余小时过去,连他自己也不成想,居然会在这个地方捕捉到了丢失净尽的自我感觉!居然会在这个地方恢复了身为一市之长任何时候都不该抛弃的尊严和风度!当然,还有那种自信和气概……

他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伸过手去。

对方惊疑着、犹豫着、盯着他的手,正如他刚才盯着伸在面前的话筒。不知自己放在腿上的手应该动不?立刻伸向他的手?还是赶快藏到背后?

他更加主动地握起了对方的手。像老农握手一样,上下抖了抖。老百姓将这种握手的方式,叫做“永贵大叔式”。在共产党的大小官员中,目前这种老农握手一样的方式不太常见。他还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捂了对方的手一会儿,最后,拍了拍对方的手背才放开。这是典型的“永贵大叔式”的系列动作。不知他是跟谁学的,抑或无师自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