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6/17页)
终于他们想明白了——这“道琼斯”市场之行情的真正垄断者不是别人不可能是别人是市长只能是市长!而思想明白这一点不需要谁点拨。难道不是么?只要市长真的想通了肯当日本附属市之市长什么的,他们跟着也就成了大和民族的华侨!而这座城市也就成了一座日本的华人城!这对日本难道不是天上掉馅饼捡着了么?这对中国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损失啊!中国人最不值钱,不就是漂走了一群最不值钱的人和一座再有几十年也旧貌换不了新颜的城么?何况这漂是谁也挡不住的事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哇!要不是这样,想打发这么一大批同胞离开中国也没个正当的理由哇!哪个国家也未见得就肯大开国门接受哇!一次性接受这么一大批炎黄子孙那是闹着玩的么?一次性打发走这么一大批同胞不是也挺有伤国脸么?……
看来只要市长想通了便一通百通了。便一切都“理顺”了。他们当然都是些最最打算一脚跨到日本国土上去的人。否则他们着急忙慌的把人民币统统兑换成日元干什么?
“找市长去!找市长去!”
“对,找市长去呀!要求他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如果他和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还则罢了。否则……大伙说否则怎么办?”
“否则他妈的吊死他!”
“谁胆敢阻挡我们踏上日本,绝没有好下场!”
“市民们!一切希望能到日本去刷盘子的同胞们!一切想挣资本主义的钱,在本世纪末达到小康水平的中国人!让我们团结起来,众志成城,冲破一切罗网,为实现我们的愿望而斗争吧!……”
“众志成城!众志成城!……”
“斗争斗争!坚决斗争!……”
“……”
他们好委屈啊!去挣日本人的钱,到日本人开的餐馆去刷日本盘子——老天有眼,老天可怜见,一个大好的机会就摆在眼前,难道还不允许么?仿佛的,于他们而言,更何况每一个身影都背负着一段沉重的经历。并且已背负了漫长的五千年了。早不想再背负下去了。
于是这支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向市长家住的地方挺进。他们判断市长今天晚上肯定在家。
两支队伍于城市的中心地带会合——不,遭遇了!他们彼此的愿望是那么的不同,使他们根本不可能变成一支队伍。他们都企图说服对方们做他们自己的同路人。最后都明白了是两股道上跑的车相撞了!于是双方都同仇敌忾,势不两立起来。
一旦有了“敌方”,一旦“敌方”就出现在眼前,两支队伍都变得空前地团结了。混杂在两支队伍之中的双方的同路人,因对峙而激动,而紧张,而亢奋。终于而血脉贲张而也跟着摩拳擦掌。进而不但是同路人且是同心同德的同志加战友了。
“我们不要他妈的什么公社!我们只要到日本去刷盘子的权利!”
“毛主席搞的人民公社都包产到户了,你们比毛主席他老人家还伟大么?”
“滚开!不要阻挡我们的去路,让我们找市长谈判去!”
“‘公社一号’代表我们的新理想,它是不给任何人让路的!”
“时代造就英雄,我们都是自己的上帝,别抬出毛主席来压我们!”
“你们甘心去服侍日本人,就是民族机会主义者!”
“你们才是民族机会主义者呐,你们休想捞到什么稻草!”
“你们捞稻草!”
“你们!你们!……”
双方的人都如同参与一场圣战。
对峙局面一触即发。
“公社”的那些忠实的喉舌,大无畏地深入到“敌方”的队伍中,一边诲人不倦地宣传“公社”的光明而美好的前途,一边散发“公社”的“公民证”。
“戴上吧,请戴上吧!我说亲爱的工人师傅啊,想想,当你老了,你对你的子孙后代说——我是中国共产主义公社的第一代公民!那多么自豪呢!到那时,在我们这座独立了的城市中,无论你走到哪儿,你都会将尊重的目光吸引在你身上……”
“这是什么?”
“‘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的‘公民证’!”
“‘一号’不就是厕所的意思么?就冲你们命这名字,我死也不会成了你们那‘厕所’的公民!……”
“你不戴就不戴,为什么侮辱我们公社的神圣名字?”
“神圣?神圣的东西老子见识的多了!就你们也配在这儿卖狗皮膏药,自称神圣?你们的公社许诺给你一个什么官了吧?无利不起早,要不你也不会……”
“少废话!捡起来!……”
“不捡!不捡你敢把老子怎么样?半张硬纸片子一折,印上几个字儿,就好意思说是什么‘公民证’!……”
“你妈的!……”
一方的火气被撩拨得想按捺也没法按捺下去了,于是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诉诸拳头。
对方也不示弱,还以狠脚。
“好小子,还没表示接受你们狗屁‘公社’管辖呢,就开始实行专政了!”
“揍他揍他!他先动的手!……”
“同学们,快来救我们的贾晓光!贾晓光被打倒在地了!……”
于是双方混战起来。
那种情形好比在足球场上,一伙球迷和另一伙球迷之间展开的混战。所不同的是,球迷们的冲动是“迷”到一定程度的冲动。而此时人们的冲动,不是因了比赛的输赢问题,而是因了今后两种活法的问题。由于这一问题的严肃性和严重性,双方都不认为自己的冲动是应该克制的。都似乎觉得克制反而是可耻的懦弱的将会受到鄙视的。到了后来,简直忘却了都是为什么才冲动的,只感到冲动是自然的,必然的。甚至,是必需的,别无选择的,相当之痛快的。这和足球场上的情形又完全相似,如同混战双方的球迷,实际上并非完全是因了比赛的输赢才扑进球场,更是由于自己渴望冲动更是想证明自己能否冲动起来。他们也是在和自己的冲动本身争凶斗狠。去刷日本人的盘子或做“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的第一代公民,仿佛都不过是一种冲动的理由罢了。唯冲动本身是目的是最佳方式是最高意志中不可扭转的……
婉儿在混战中被打。于是她打人。
一个人喊叫着什么,撞在她身上,将她撞倒了。她抱住那个人一条腿,以头一拱,也将那个人拱倒了。接着她扑到那个人身上,像只母狼似的,张大嘴,要咬那个人的脖子。这时她只有一个念头,咬死一切将她所寄托的愿望撕得粉碎的人!她认为如果不遭到他们的强烈的反对,也许那愿望在今天晚上就是一半的现实了!除了那一个愿望,她已无所寄托。她不惜为那唯一的愿望流血。或使别人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