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17页)

女人们一旦对某件事开始进行推理,她们对某件事的认真态度,便注定了要大大超过男人们。马国祥的女人和女儿,被市长夫人和女儿的诚意所感动,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

待马国祥从浴室出来,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以及他脸上的哪怕最细微的一次表情变化,便受到了四个女人的敏感目光的监视了。而一个精神完全正常的人,其言行一旦不仅被监视而且被分析,被研究,结果就会被认为很不对劲儿。很古怪。很不正常。比如他要到厨房里帮一把手,四个女人便怀疑他的不正常的精神,肯定活动着某种另外的企图。四个女人做五个人的一顿饭,难道还需要唯一的男人帮一把手么?这难道还不违反一个精神正常的男人的思维规律么?但是她们又不能干脆拒绝他。她们认为不能。她们一致地以一种类乎哄小孩般的,同时又相当之谨慎的态度对待他。这是她们经过讨论之后一致认为的对待他的最明智也是最佳的态度。市长夫人给了他几头蒜,让他全剥完。而他自己的女儿,谨防万一地将菜刀藏了起来。他耐着性子剥完那几头蒜,不知从哪儿翻出市长的一套衣服,将客厅的门插上,换下了自己那身脏衣服,并开动洗衣机洗起来……

“你看,这不是疯了么?”他女人在市长夫人面前抹眼泪,“哪有在别人家里,也不打声招呼,就翻出衣服穿的呢?”

“嗨,一套衣服,随他穿去呗!”市长夫人婉言安慰道,“对待精神不正常的人,只要他不胡闹,最好的办法,就是随他想干什么干什么。目前这种情况下,也不好就把他往精神病院送啊!再说,我看他的精神,不过有那么一点点儿不正常。兴许我们好好照顾他几天,他就恢复正常了呢!”

他女人抽泣着说:“如果能那样,谢天谢地啊!你们一家,也就是我和小娟的大恩人了!”

市长夫人听了这话,很有些担待不起的样子,嗔道:“大姐,你可千万再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什么恩不恩的啊?目前这种情况下,人不帮人,什么时候帮啊?对不对?”

两个女孩儿家,听了她们的母亲们的话,顿觉心心相印,比她们的母亲们,尤显得亲近起来。

马国祥洗好了衣服,晾在阳台上,又来到厨房,对市长夫人说:“弟妹,见你忙着,我就自己找了一套衣服换上了,你看我穿着还合身么?”

市长夫人佯装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连连说:“合身合身!芸儿她爸穿着小,你穿着正好!”

他又说:“弟妹,我看你这会儿心情不错哇,是不是因为我们来了,高兴啊!”

市长夫人说:“那是那是!你们来了,我特别高兴!”

他接着说:“我也高兴。我不见外。你们千万不用客气。我是把你们家当成我自己的家一样来住的!”

市长夫人笑道:“三兄,你能这样最好。本来就是至亲么。你不把这儿当家,把什么地方当家啊!”

市长夫人认为自己是在跟一个精神出了毛病的人说话。马国祥也是。都怀着同样善良之目的,企图从交谈中分析对方精神上的毛病究竟出在哪儿,恢复正常的可能究竟有多大。而在另外三个大小女人听来看来,马国祥说的每一句话,包括他说话时的样子,都是精神不正常的表现。似乎他如果精神正常,肯定不该说那些话,而说别的什么话,肯定说话时不该是那么一种样子,而应是别的什么样子。至于他究竟应该说些什么话,说话时究竟应是什么样子,她们自己也不大清楚。因为她们内心里原本没有什么精神正常的表现的标准。马国祥注定了是处处表现得精神不正常的一个人。

他背着市长夫人的视线,向市长的女儿眨了眨眼睛,那意思是——别担心,你妈妈的精神状态,这会儿很正常,很好嘛!

小芸则背着他的视线,向他自己的女儿淑娟眨了眨眼睛,那意思是——瞧见你爸爸刚才向我眨眼睛了么?多古怪的一种表情啊!这会儿他精神正错乱着呢!

于是他女儿再向自己的妈眨眼睛。于是她再向市长夫人眨眼睛。于是市长夫人再一一向她们眨眼睛。由他自己的一次眨眼睛,导致四个大小女人相互眨了一通眼睛。于是她们又统一了一次认识——别理他,任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愿意奉陪他几句便奉陪他几句,不愿奉陪就当他那是自言自语……

吃饭的时候,马国祥的精神,似乎“表现”得更不正常了。因为吃饭是一连串微小动作组成的“行为”,而这一种“行为”,一旦被女人们的目光所研究所分析,结果只有一个——怎么着仿佛都是不正常的。这种情形如同人对一个正确无误的字的写法产生了怀疑,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儿,别扭,多了笔画或少了笔画。

马国祥那一顿饭没吃好。

四个大小女人那一顿饭也没吃好。

但马国祥说他吃好了。吃得很饱。很舒服。

而她们明明都看出他根本没吃好。

没人碍着他吃啊!明明根本没吃好,却说好了,吃得很饱,很舒服。岂不是装模作样么?而且是精神不正常的人的装模作样……

到了晚上,马国祥终于意识到,自己所想要扮演的角色,不知不觉间,与市长夫人应该是的角色弄混了。不,岂止是弄混了,而是弄反了!谁弄的呢?他反省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似乎不能说是自己弄的。但也不能说是市长夫人故意弄的呀!怎么竟会弄成这样的呢?他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于他这一方面,经过他细致的冷静的察言观色,已确信市长夫人是一个精神正常的女人了。可是于她那一方面,于她们那一方面,包括自己的女人和女儿,依他看来,想要向她们证明自己的精神其实也是正常的,并获得她们的承认,似乎倒是一件难事了!难,也不能因为难就认了啊!

于是他将她们召集到客厅,郑重地,严肃地,一言一语都经过推敲地,向他们声明自己的精神是正常的。解释他来到这里的缘由。结果是越解释似乎越解释不清。越解释似乎破绽越多。到最后连自己也陷入了重重破绽自相矛盾终于不能自圆其说的境地,感到十分的索然。

她们的表情,一个个也都很郑重,很严肃。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都诚诚恳恳地向他表示,她们谁也不曾怀疑他的精神不正常。怎么会呢?根据什么?她们反问他。毫无根据嘛!她们自问自答。无稽之谈啊!他看出来了,结果她们似乎更有理由更有根据认为他的精神不正常了!

等她们都睡下了,各个房间的灯都熄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悄没声儿地溜出了为他安排的小房间,给市长挂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