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9页)

所有的这些云集到五星红旗下的知识分子,以及所有的在心理方面习惯地依托于国家的人们,总之都是与那些胸前或背后用胶布牢牢贴着五位数六位数存折的人们大为不同之人。不同在于,他们仅仅是云集到国旗之下罢了。他们仅仅企图维护住什么并守护住什么罢了。他们企图维护住并守护住的,更是某种精神上的东西,而非任何实在之物。他们并不真正视谁为敌人。如果不遭到进攻,也不愿与哪一方决一死战。没有歼灭哪一方的念头。没有发起主动进攻的冲动。他们的立场都较严格地限定在自我证明或恪守做人原则的分寸内。与他们的后一类“战友”相比,他们的心理上没有任何暴力倾向。而他们的后一类“战友”们,心理上却时时有进攻冲动和强烈的暴力倾向。不占领太阳旗所象征的那一方阵地,不剿散甚至歼灭那些云集在太阳旗下的“头号公敌”们,他们总感到贴在胸前或背后的胶布是药力极大的膏药,刺激得皮肤一阵阵灼痛却不可以揭下来。

“为了五星红旗在我们这座城市上空永远飘扬,让我们集体发誓!抛头颅洒鲜血在所不辞!”

“就是咱们这座城市飘到南极或北极,也永远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座城市!”

“让我们向那些叛国者发起进攻!还要发起进攻呀!不占领他们的阵地,不降下那面太阳旗绝不能罢休哇!”

“把枪给我!我说亲爱的小同志把你的枪给我吧!你的手已经受伤了还要枪干什么呢?我们都是战斗在国旗下的战友,把枪给我这样义无反顾的战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哪!”

他们在废墟间蹿上跃下,奔走疾呼,将些豪言壮语说得激昂慷慨,一心要在阵地上遍燃起发动总进攻的战斗气焰。他们从那些死于昨夜的警卫战士的尸体上取下了枪支和子弹。并且孜孜不倦地说服那些因负伤而失去了战斗能力的警卫战士将枪支和子弹拱手相送。后者有的感动于他们的一腔爱国热血给予了他们,有的却任凭他们说破了嘴也无动于衷。

三方阵地上都有死了的和活着的警卫战士。三方阵地上便都有了枪支和子弹。云集在太阳旗下的人们,都不说什么豪言壮语,也确实觉得任何豪言壮语都不是为这时候的自己创造的,经由自己的口无论说出来喊出来总归会有点儿不对味儿。干脆不指望通过这一点来鼓舞士气。

“吸一支不?”

“吸一支吧!”

“妈的,他们爱他们的国,我们出我们的国,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却偏要和我们对着干,非要卡死我们出国的路!你说他们到底图的什么啊?”

“谁知道呢?大概把我们看成一些叛国者了呗!爱国——叛国,水火不相容啊!”

“叛国?我们?我们一不知道什么好向国外出卖的情报,二不想在国外组织什么反动集团,不过就是想拉个帮去刷国外的盘子,叛的哪门子国?你承认你叛国?还有你,你,你们,都承认自己叛国么?”

“我?你问我?——×他妈!”

“我当然也不承认自己叛国!可是他们偏这么认为,咱们又有什么办法?”

“所以才要跟他们干啊!反正已经被他们这么认为了,不是叛国也是叛国了!此一番不离开中国,今后能有咱们的好下场么?”

“打死了他们那边十几个,谁动摇了,谁不走了,等着被枪毙吧!”

“他们也打死了咱们这边十几个啊!又怎么论罪?再说是他们先进攻我们的!谁叫他们进攻我们的?枪子儿又不长眼睛……”

“他们打死咱们这边的人,那是好人打死坏人,活该!咱们打死他们那边的人,等于武装叛乱性质,罪大恶极!”

“就冲这一点,我说,咱们能动摇么?谁动摇?啊?谁?!”

“动摇?——×他妈!”

“今番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家都没了,谁还怕谁呀?”

“这才叫逼上梁山哪!我说老兄老弟们,咱们只有一条路了——破釜沉舟!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

“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于是,这一方阵地上,也众志成城起来。也弥漫着同仇敌忾的愤恨和怒火。

哒哒哒哒……

一排子弹宣泄地朝对方的阵地扫射过去。当然没有一个活着的警卫战士肯于将枪交给这些云集在太阳旗下的人们。结果当然是他们一个个被缴了械,被看管,成了俘虏,也成了在必要时刻作为谈判条件的人质。

他们的盲目的宣泄性的扫射,引起了对方一阵子弹更密集的回敬。

于是又有人倒在血泊中呻吟了……

血泊和呻吟助长着他们的愤恨和怒火。使他们一个个仿佛都变成了一些宁死不屈的人。

于是双方的枪战又开始了!子弹呼啸成一片,双方借以掩体的废墟,被击得冒着一缕缕尘灰。

“公社”的阵地却是寂静的。因为另外两方,都并不将他们视为真正的“敌方”。其实只有在抢夺空投食品和饮料的时候,他们才与另外两方发生过冲突。而他们,与另外两方相比,不过是这座处处废墟的浮城上的“第三世界”。许许多多的,原先属于他们的“同志”的人,此时此刻,不是已然云集到五星红旗下去了,就是已然云集到太阳旗下去了。或者,与更多更多的,即使在目前的情况下,也不愿将自己变为战士进而参与战斗的人们,云集在城市的最边缘地带,一群群躲避在废墟间。

他们的人数的逐渐稀少,使他们感到非常之悲哀。他们认为可悲的,不是另外两方有我无你有你无我势不两立互相仇恨真枪实弹对射的现实,而是一种美好未来明明十分美好却将付之东流。他们也想放弃它了,但是希望有个体面放弃的机会。好比哭泣不止的人,希望别人劝自己别哭了。然而另外两方的人们,以及更多更多的,哪一方也不属于的,躲避在废墟间的人们,似乎都并不打算给他们创造什么机会,也并不把他们的存在当成怎么一档子事儿。

他们的阵地的寂静,更加使他们感到,他们的存在,其实从根本上,是遭到忽视的。进而使他们感到,仿佛被极端地轻蔑了。这使他们不但悲哀,而且尴尬。而且也有那么点儿恼羞成怒。他们真想排开来,站立在他们的阵地前沿,向另外两方呐喊:“向我们开火!都向我们开火呀!都一齐向我们发起进攻吧!”

被打散了总比自己们作鸟兽散体面得多也悲壮得多啊!如果不但有体面地放弃他们的主张的机会,而且能放弃得悲壮,该多好哇!

他们不仅希望被进攻,同时希望被俘虏,被毒打,只要别往死里打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