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9页)

结果,他和“客人”,便同时被埋在这一堆废墟之下了。而这一堆废墟,正是他家那幢小楼变成的。所幸此时他的家人都不在家。并且根本不在这座浮城中,都回东北老家避暑去了。更所幸他是军人,反应毕竟较寻常人敏捷。房顶塌落的瞬间,他跃到了墙角。“客人”却没他那么命大,被塌落的水泥预制板压住了。然而周围并没有顿时黑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几束夜光从缝隙透进。空气也与外面流通着,使他不至于被闷死。

“客人”呻吟不止,引起了他很大的同情。他几次企图搬起那块预制板,但种种努力徒劳无益。它纹丝不动。

“唉,是我害了你……”

他因为自己居然活着,而对方要死了,感到良心的不安。满腹忏悔,不知该怎么说。

“你别费劲了!这是报应……”

“那么你真知道市长的下落了?我求你告诉我!只要你肯告诉我,我一定救你出去!……”

“救我出去?你别哄我了!……”

“我能!……”

“你不能!你自己也出不去的!你也被活埋在这儿了!那么我就告诉了你吧!省得到了九泉之下,你还逼问不休……”

于是对方告诉了他绑架市长的计划始末。

“但市长他究竟被你们弄到哪儿去了?!”

“这个嘛,就不能告诉你了。”

“你!你死到临头,还耍弄老子么?!”

“不是死到临头,我怎么敢耍弄你警备司令啊?要我告诉你市长究竟在哪儿,除非你能提供给我一支烟吸。否则休想。”

烟,是有的。就在这个变了形的空间。几分钟前,他们还吸过。但这种情况下“提供”一词等于刁难!

他双手摸遍了一切能摸到的地方。爬着摸。只能爬着摸。其实他们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墙壁上。这个空间的方位已然变更。如同一个矩形的盒子竖了起来。原先地上的东西,都堆在一堵变成了地的墙壁上了。他的造化还真不小,竟被他摸到了一支,不,是一截烟。是他没吸完按灭在烟灰缸里的一截烟。

“烟!他妈的老子摸到了!”

“司令大哥,有你的!不过,你不替我点着,要知道市长的下落,还是那句话——休想。”

于是他又爬左爬右摸打火机。最终明白,打火机是永远摸不到的了。

“你够丧气的吧?你刚才审问我的时候那股子不慌不忙的劲儿呢?现在该轮到我调教你了吧?这也是一报还一报嘛。”

他的确丧气极了。但没彻底泄气。因为他已摸到了一个空弹壳——老战友送给他的,由许多空弹壳黏成的一台拖拉机模型。那是朝鲜战场的纪念品。象征“安得铸甲做农器,一寸耕田犒三军”的军人愿望。显然它摔散了。

他一声不吭,就在地上,更准确地说,是在那堵倾倒了的墙壁上磨。直磨得那个空弹头发烫了,拿不住了,脱下衬衫包着手,仍继续磨。

“司令大哥,你在磨什么哪?”

“……”

“钻木取火?”

“……”

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在快要死了的时候,居然还有挖苦他的兴致?难道就因为他是一位警备区司令?他倒没生气。也不再想从对方口中获得市长的下落了。只想满足对方死前吸一支烟的念头。

“点着了!老子点着了!……”

他还真靠那种原始人的办法达到了目的。他紧吸两口,唯恐烟着不透。在双手摸索着乱找的过程中,他自己的烟瘾也强烈地发作了。一刻不停地磨那颗空子弹头的时候,烟瘾增加了十倍。在他的潜意识的深处,其实更是为满足自己的念头。而对于烟瘾发作的人,烟的的确确仿佛是那么一种东西——可以把命给别人,却舍不得把烟给别人。

那半截烟太短了!他真想自己独享它。

“快……快……给我……求你……”

将死的人不再用话戏耍他了。分明地,迫不及待了。那一种奄奄待毙的乞求,听来非常可怜。如同快要窒息的人乞求一点儿氧气。

“给你!吸吧……”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烟,让对方吸。像大人拿着奶瓶子喂小孩儿奶。

“没着……你……骗我……”

“着了,老子没骗你!……”

“怎么……吸……吸不……”

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那截烟头,硬邦邦的卷的是些烟梗。

“这不怪我!这是质量问题……”

“不是‘红塔山’么?……”

“是,是‘红塔山’。我一向用‘红塔山’招待客人。刚才你吸过的。”

“刚才我就……吸出来……了……是……冒……牌的……你自己……没……没吸……出来?……”

“刚才我自己也吸出来了。”

“司令也有……上当受……骗……的时……候?公……平……这……才……公……平……”

“对,对。这才公平。你再用劲儿吸一口试试。要不,白着完了,多可惜!”

“好……我……再……用劲儿……吸一口……就……告诉你……市长在……哪儿……”

对方猛地吸了一口。

那是一个人生命之最后的全部的大力。它是那么不可思议的强,竟将那截烟,一下子吸入到嘴里去了!”

“哎呀你!快吐,快吐哇……”

他听到对方口中发出滋的一声响。

他慌乱将对方的上身扶起,靠在自己怀里。

对方的头朝后仰垂着,含着烟,再没了气息……

当阳光从缝隙洒入进来,他才发现钻出去却并非异想天开。

门就在他的右上方,半掩着,不过被些碎瓦埋住了而已。最初他只能伸到外面一只手。一次次将那些碎瓦拿进,垫在脚下。如同蚂蚁搬粮。五六个小时之后他终于将自己垫高了。当然不是将站着的自己,而是将趴着的自己。也可以说,是用那么一种方法,将一个变了形的房间的高度,垫矮了几乎三分之二!只有这样他才能达到那阳光洒入进来的缺口……

现在,他要监督那三位“爱国志士”,从废墟间用双手扒出他的将军服来。他认为自己目前需要它如同法老需要法杖。

三位“爱国志士”终于扒出了一个大坑。

“下去!”

“首长,饶了我们吧!……”

“司令同志啊,我们可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我们都是爱国的呀!……”

两位“爱同志士”极力向他表白。另一位则哇哇大哭。他们都以为他打算活埋他们,都不敢往坑中跳。

“别怕。我是不会活埋你们的!下去,继续扒!”

在他的威逼之下,他们不得不跳到坑里。

接着他们扒出了那个死了的人。他们吓得惊叫着,又争先恐后想爬上来。他站在坑边儿上,命令他们将死人举上来,却不许他们上来。直至他们扒出了他所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