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旅人(第2/2页)
如果说地图学的历史曾给我们带来什么道德训诫,那便是人应当限制自己的野心。如果说在罗马帝国的地图中,我们可以看到帝国覆盖整个世界的骄傲,那么在弗拉·毛罗[12]1459年的地图中,我们能够看到与余下的整个世界相比,欧洲已经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这是第一份依据马可·波罗游记,以及环绕非洲大陆的探险家记述所制成的全球地图,而其中方位基点的变化告诉我们,欧洲人的视角已然发生了改变。
当我们在有限的面积中表现世界时,我们会自动地将其缩小为一个微观世界,并暗示在这有限的面积中包含了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因此,地图常常陷于尴尬的境地,要么只能是局部地图,要么只能是全球地图;或者要么必须是尘世的地图,要么必须是苍穹的地图(所谓苍穹的地图,既可以是天文图,也可以是指引天国的地图)。展品中有一幅来自君士坦丁堡,年代约为16世纪的阿拉伯版画,上面绘着一幅非常精确的世界地图,同时还装着一块罗盘,它的银色指针永远虔诚地指向麦加,所以无论信徒身在何处,都可以在礼拜中依据它向正确的方向朝拜。
从所有这些方方面面之中,我们可以看出,即便像地图学这样中立客观的学科,在实际操作中也总是包含主观的意愿。在文艺复兴时期,整个世界的地图绘制中心是威尼斯,这座城市的陆地和水域的边界恒常变换,其潟湖地图就常常需要更新,因此这座城市的空间主题也就成了变动与不确定性。(在17世纪,威尼斯的维斯特里有一幅潮汐地图,其准确性得到了最近为了检测潟湖污染水平而拍摄的卫星图片的确证。)到了17世纪,荷兰人迎头赶上,培养出一批世界顶尖的地图绘制大师,其中包括阿姆斯特丹(这也是一座陆地与海洋的边界恒常变换的城市)的布劳[13]。
针对未知领域的地图学与针对已知领域的地图学齐头并进。而后一种地图起源于在公共地图中划定界限的需求。最早的此类地图可以追溯到瓦尔卡莫尼卡(Val Camonica)一幅史前石刻画。(有趣的是,从远古时代起,人们就非常计较地在财产之间划定界线,但是国家之间同样精确的国界线直到近代才成为一件国家大事。最早以毫不含糊的姿态划定边界的条约是1797年的《坎波福尔米奥条约》,那是拿破仑统治法国的时代,地理学无论在军事上抑或政治上都具有史无前例的重要性。)
将目光投向别处的地图学和专注于熟悉区域的地图学之间始终有着频繁的对话。在17世纪,法国海军的扩张对木材产量提出了要求,可是法国的森林资源因此变得日益匮乏。于是乎,科尔贝尔[14]提出,有必要制作一幅详尽的法国森林资源地图,经常更新国家的木材资源数据,以此对森林资源的使用做出理性的规划。正是为了支援法国海军扩张,梳理国内地理知识才在法国成为一项当务之急。
紧接着,科尔贝尔便将出生于圣雷默佩里纳尔多,时任博洛尼亚大学教授的让·多米尼克·卡西尼请到了巴黎,让他负责巴黎天文台的运作。而正是在这里,我们再一次见证了大地和天空的关联:正是在巴黎天文台,卡西尼家族的四代天文学家制作出了一幅极其详细的法国地图。地图所包含的三角划分和测量的理论问题成了科学的核心议题,而这一地图的细节耗费了六十多年的时间才终于完成。
卡西尼地图的比例为1∶86 400(单位线条代表100突阿斯,而1突阿斯约等于1.95米),本次展览所展示的复制品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法国的每一座森林都画上了树木,每一座教堂都有钟塔,每一座村庄都有鳞次栉比的屋顶,所以当参观者看到这琳琅满目的所有树木、所有钟塔和所有屋顶时,无疑会生出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我们也会毫无疑问地想起,博尔赫斯曾写过一个关于中国地图的故事,它的尺寸与中华帝国的疆域一样大。
虽然科罗内利认为有必要在他巨大的地球仪上加入人物,但是在卡西尼的地图上,我们连一个人影都看不着。然而正是这些“荒无人烟”、“无人居住”的地图激发了我们的想象力,让我们想要缩小到足够迷你的尺寸,住到地图上去,步入这密集的地图符号,在上面行走,在上面迷失。
对地球的描述一方面指向了天空和宇宙的描述,另一方面却指向了个人内在地理的描述。在本次展览的诸多展品中有一组特别的照片,拍摄的是数年前在摩洛哥的菲斯新城区出现的一幅神秘涂鸦。经过调查后,人们发现这幅涂鸦的作者是一位不识字的流浪汉,这位背井离乡的农民无法融入大城市的生活,为了找到出路,他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旅途画下一幅秘密地图,并将这幅地图强加在于他而言依旧陌生且充满敌意的城市之上。
这位流浪汉的作品与14世纪初一位意大利神父的做法背道而驰。卡尼斯特里斯的奥比西努斯[15]是个右臂瘫痪的哑巴,不仅失去了多半记忆,而且常常陷入幻觉,认为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奥比西努斯有一种执念:那便是解读地图的意义。他时常绘制地中海地图,将每一处海岸线都悉数复制出来,有时候甚至在画好的地图上以不同的角度再画一幅。他会在地图的空白处画上人物、动物、他认识的人、神话人物、性交场面和天使,并在一旁写上密密麻麻的话,倾诉自己人生的不幸,以及关乎世界命运的预言。
有一次,他再度陷入绘制地图的狂迷中,创作出一幅绝妙的“原生艺术”作品。奥比西努斯将自己的内心世界都投射到一幅陆地和海洋的地图之上。17世纪的法国“风雅”流派会以相反的手法,用地图的形式表达心理状态:史居里女勋爵[16]曾在“温柔”地图上给出了“冷漠之湖”、“野心之岩”等地名。如此利用地质观念表达心理的方法展示出人情的距离以及情感的投射,将为我们带来弗洛伊德及其由多层自我构成的垂直的深层心理学观念。
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