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中火(第2/2页)
阿胡拉·马兹达唯一可能的形象就是火:火无形无止,它燃烧,它吞噬,它蔓延,它的火舌轻盈晃眼,下一秒就变了颜色:炭火缓慢的炙烤仿佛令火痛苦不已,它渐渐熄灭,隐藏在灰烬之下,突然某一刻,火又重新生起,扇动它尖细的翅膀,它就重新威猛起来,噌的一下子蹿成凶猛的烈焰。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在炭盆中隐匿后又升起的火焰的光辉,看着那些向火祈祷着的男男女女,想象他们到底在以何种眼光看待这火,再无心思顾其他。他们是否和我一样被火吸引,生出畏惧之心?这是无疑的,火是朋友,是我们生存必不可少的条件,人的目光被火光所吸引,这吸引如此强烈,快过任何论据推理。它也在人的心里本能地激起一阵恐惧,火是敌人,是毁灭,是死亡。他们不得不屈从生老病死的沧海桑田,他们于是在火中看到了另一种不可调和的元素,一种绝对的存在方式,让人联想起理想中的纯净之概念。或许是因为人自信能主宰它,却永远不能触摸它?因为在它里面没有任何生命能存在?那些被生命排除在外的东西也如它一般纯净吗?还有那些摆脱任何肉体、躯壳、载体的东西呢?如果纯净就在火中,那火又该如何被净化呢?把它烧了?琐罗亚斯德教徒祈祷的对象是被放在火中的火吗?还是被另一火焰赋予生命的火焰?
火星不停地燃烧着,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那可燃物被它们吞噬又吞噬。苍穹里满是那些生了又灭的大炭火盆,从耀眼的超新星到红巨星,再渐渐地衰变为白矮星的残骸灰烬。就连地球也是一颗火球,地壳板块和大洋底部做着扩张运动。整个宇宙就是一个火场。当原子的檀香木料在群星的坩埚中燃烧殆尽之时,会发生什么呢?在人不可触碰的高温烈焰中,当灰烬中的灰烬灰飞烟灭的时候呢?当银河的大火只剩下暗黑的灰色旋涡的时候呢?我们又该如何设想一道从宇宙诞生之初就开始燃烧并且永不熄灭的火呢?
我生活的世界被科学所主宰,这套科学有一个悲剧的根基:宇宙在不可逆的过程中将分解为一团热量云雾。这可见可居的世界也将只能化为尘埃微粒,再也找不出一个样子来,在一片虚无中,有的只是虚无,或远或近,或早或迟。在这群阿胡拉·马兹达的信徒中,这被守护在黑暗中的火被莫贝唤醒,他那赞美诗一般的诵读声摇晃着我入睡,他们让我看见,那只显现在火焰中又被火焰永不言和地吞噬的宇宙物质,那膨胀收缩的空间形态和那时间的爆裂与轰鸣。时间如火,有时它在烈焰中迸发激情,有时它在时空的墓穴蛰伏石化,有时它蜿蜒蛇行,像闪电一般棱角分明又不可预测,但它永远只朝着那唯一的终点:燃烧一切也燃烧自己。当那最后的火焰熄灭之时,时间也就终止了;是为了这个原因,琐罗亚斯德教徒才要永葆火的生命?我终于快要明白真正的奥义:光阴似箭,这一发箭没有靶向,也没有意义,这是痛苦所在,因为对于宇宙中一切我们想挽留的东西来说,存在意味着燃烧,仅此而已;除了火焰以外,再无其他存在形式。
谁知道我们在《阿维斯托》中能不能找到表达这些思想的段落呢?现在以我西式的思维,我只想说一个关于诗人的笑话:有人问让·科克托(Jean Cocteau):“如果你家里起火了,你第一个急着去救的是什么东西?”他回答道:“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