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第2/3页)

南山的坟地除了村子里逝去的人之外还有几座明显与众不同的,其他的坟是用土堆的,那几座是用水泥抹的,另外墓碑也更厚实高大,书写的也不是中文,是日文。每隔三五年总会有一批日本人开着车子到那里祭拜,村民们就远远地围观,并不与其接触,就如同在看一出戏。

南山还有一件很值得说的事,它那里有一个狐狸洞,虽然从来没见过狐狸,但人们都坚信那里是有狐狸的,并一辈一辈越传越神,说那狐狸是白狐狸,成精了,谁要是看到了就要倒霉了。原先我们学校有个打更的老头,就说自己在一次起夜尿尿时看到身后有个白影,他一回头就见到了那条狐狸,那狐狸和他对看了几秒钟,跳上墙不见了。

老头第二天就辞去了工作,说什么也不干了,过了一段时间,他莫名其妙地被电死了,高压线把整个身子都电煳了。

以后就再也没人见到那只狐狸了,过了几年有几个胆大的人拿着火把钻进了那个狐狸洞,可惜没能看到狐狸,甚至连一根毛都没有,再后来那个狐狸洞塌了,也没人再提起看学校的老头看见狐狸这件事。

倒是我听父母讲过这件事情后,一整个童年都很害怕走夜路,特别是走过学校附近那条小胡同时,总是闭着眼睛飞奔过去,好多次都跑偏撞到了墙。

东面那座山自然就叫作东山,样子很古怪,像是一条大肚子的鳄鱼,头部和尾部延伸着延伸着就没了,落入了地平线,只有那肚子一直凸挺着,再加上密密麻麻的松林,真的有了鳄鱼皮的意象。

东山树木很多,倒也长得规整,都是些十多年的松木,整齐地纵横排开,像极了地里的庄稼,一看就是人工种植而成的。但山顶倒是豁然开朗,一大片平整的土地,只有几棵杨树错落有致地铺开连片的阴凉,正是春游的好去处。

东山没有蛇,可能从前有过但后来莫名地消失了,东山也没有狐狸,我想可能是因为东山没有坟,那些妖媚的或是有灵气的动物大概都喜欢神秘一些的地方。如果把南山比作一位老妪的话,那东山就该是名青年了,且是那种朝气蓬勃的,让人一挨近就能嗅到阳光的味道。

从山底到达山顶有一条明显的路,其实那也并不是路,而是一条山洪冲刷出的水渠,把松林分割成两块,水渠的两边也就走出了路。后来每年春游的固定比赛项目登山,就是在这条路上举行的,我拿过几年第一,奖品如今倒是忘了,也无非是些文具类的东西,记忆犹新的倒是发令员手中的那把枪,太过响亮,震得耳朵嗡嗡响,每次发令后都是近乎耳鸣的状态往上冲,同学们加油的声音都听不见,只看到随着枪声响起而惊飞的一群鸟。

东山有很多能吃的植物,除了野草莓(我们叫它高粱果),大多叫不上名字来。有一种椭圆形的草,又小又脆弱,只能长几厘米高,叶子也大概只有三四片,摘下来放进嘴里咀嚼几下便满口腔地溢出酸水,酸得我们五官都堆挤在一起,我们便给它起名“酸溜溜”。还有一种比较大的植物,有一根铅笔粗的茎,能长到半米多高,叶子形状类似荷叶,上面却长满了细毛,它的种子也能吃,但要在还是青色的时候,一个小苞里能扒出很多,有点像芝麻的感觉,是嫩白色的,吃到嘴里淡淡的味道,算不上好吃,可能因为不好吃,我们就从来没给它起过名字。

当然,东山上还有很多普通的野菜,蘑菇、蒲公英、蕨菜、锯锯齿……就连端午节清晨太阳出来之前要采摘的艾蒿也有,它简直就快成为一座宝藏了。在雨过天晴的时节里,少女和妇女们总是结伴去东山,也有些老人到山脚下散步,还有远道而来的牧羊人把羊群赶到山脚下的水沟里饮水,那时一大片云朵飘过来,它就一下子多了些深情,就如同人们心中掠过的一丝愁云,说不清道不明的。

后来又是一年,记忆中的事情都是有一年发生的。东山闹起了虫灾,是那种类似于毛毛虫的虫子,但是它比毛毛虫要瘦要长,是黑色的,有很多条腿,总是贴在树干上,用手扯都不容易扯下来,我们都叫它贴树皮。关于它的故事最可怕的便是曾经贴在一个婴儿的后背上,把婴儿贴死了,我弄不明白这贴死了是怎么个死法,但是光是它的样子加上能把人杀死的本领就足够令人敬而远之了。

那年东山就闹起了这种虫灾,每一棵树上都贴了成百上千个,据说原因是那一年大旱,那些虫子几夜间就把东山变成了一座死山,原来郁郁葱葱的树木与植物全都枯死,远远望去东山再也不是绿色的青年,而是一片死的黑寂,就如同穿着寿衣死去的老人。

村民们就在家门口观望着,议论着,恐惧着,老人们背着手,叹气着,说着荒年必定又有大灾,仿佛就要迁徙逃难背井离乡般。

还好那些虫子不善于进攻,我想如果它们拥有足够的智商的话,趁着夜里蔓延进村庄,那我们就只能等着死亡了。那些头脑单一的虫子灭绝了整个东山的植物后,在秋霜到来之时,竟如婴儿般听话地睡去了,化作了一个个茧,挂了满树枝落了满地。

村里一些什么都敢吃的人把那些茧弄了回来,像茧蛹一样用油炸着吃,或是炒着吃,竟然还很好吃,于是大批的人都涌进东山,只几天的工夫,就再也看不到虫子了,和它们到来时同样地迅猛。

炊烟四起时,家家的锅里都飘出了那奇异的香味,在温润的黄昏里,像极了一个节日。我犹记得那时的自己端着一个小碗,在院子里把炸得焦黄的虫子扔给老母鸡吃,看着它们疯抢的样子呵呵直笑。

落了一场白茫茫的雪,一整个冬季就不会再融化了,环绕村庄的那三座山也就没什么区别了,都像是大地弓起的脊梁上盖了一层松软的棉花,也如同老人凸起的颧骨染上了风霜。那些年呼啸的北风在窗前路过,我坐在暖融的屋子里看着外面的寒冷,想象着如果在山顶,肯定会被大风吹走,翻滚着翻滚着就记不得家的方向。

那样的日子里母亲是不准我出门的,一定要等雪停了风止了方可出去玩,我又会穿着厚重的棉衣戴着大一号的棉帽跑出去,就经常看到穿得比我还要笨重严实的大人去山上,大约也要半日才能回来,手里倒是拎着几只野鸡。当然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首先在他们的眼睛里就能看到失落。

我也是吃过野鸡肉的,不知父母从哪里弄来的,或是他人相送,野鸡肉干瘪瘪的很不好吃,但又因来之不易吃起来格外精细,每一根骨头都嘬一遍,倒也咂巴不出什么新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