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问题与贵族精神(第2/5页)

贵族当然可以靠闲聊和麻将度日,毕竟连抽鸦片的也大有人在,不过,这样的贵族在本阶层里一定会遭到鄙视,因为贵族阶层支配闲暇的方式一旦与非贵族阶层不能泾渭分明,贵族地位也就岌岌可危了。

我们以书籍为例,市民阶层的读书趣味首重实用性,比如今天的考研辅导书和各种培训、应用技能类的参考书总是最好卖的一类;其次是准实用类的读物,比如各类时尚杂志,教你如何穿衣打扮,还有各种实用旅游手册,指导你旅游途中的各种注意事项。我们可以参照一下18世纪的欧洲名城,那里的经典畅销书是每年都要修订更新的妓女名册——《科文特加登广场女士的哈里名录》,首印的8000册才下印刷机就销售一空,巴黎同样类型的“年鉴”是《巴黎各级各类小姐地址总录,快乐日历,帕福斯》,当时是文雅的高级妓女而不是影视明星主宰着整个社会的流行时尚。

贵族趣味可不能也被这些文雅的高级妓女主宰,这个关系即便不颠倒过来,至少也要彼此撇清。贵族总该更加高雅一点,他们应该有一些独特的方式来支配自己的闲暇。

闲暇当然可以随便支配,但你如果真想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贵族,你支配闲暇的方式其实相当有限。你既然有大把的钱花不出去,你就可以做艺术家的恩主——这是贵族们最典型的支配闲暇的方式,像意大利的美蒂奇家族就是这样的,我们能看到米开朗琪罗等艺术大师的杰作,这都要感谢他们。

但是,若论到最高贵的支配闲暇的方式,举世公认只有一种,那就是研究哲学。

我之所以说“举世公认”,并非笔误,而是包括了中国在内。中国的魏晋玄学恰恰就是这么回事,即便以黑格尔的标准,也不得不承认魏晋名士们的所谓清谈充满了哲学意味,讨论着宇宙的本源是“无”还是“有”,其境界高远辽阔,而且无不以涉及世俗、涉及功利为耻。所以,西方所谓的哲学,在中国传统上对应的概念其实就是玄学,玄学的代表时代就是魏晋,代表形式就是清谈。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魏晋清谈”基本就是“空言误国”的同义词,中国人推崇的是“学以致用”“有补于世”,无论是学什么或是聊什么,总得有点实际用处才行。结果呢,既然魏晋清谈被当成了千古流传的反面教材,贵族们只好用提笼架鸟、纵酒烹茶之类的小情调、小娱乐来打发自己的闲暇时间了。那么,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理解冈仓天心所推崇的茶道了呢?

4.

在西方世界里,既然研究哲学被认为是贵族们最高贵的一种消磨闲暇时光的事情,贵族们是不是都以研究哲学,甚至成为哲学家为荣呢?这的确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结论,但实情并不是这样。如果全身心地投入一项事业中去,哪怕这项事业就是高贵无比的哲学,这在贵族看来也嫌粗俗了;成为哲学家的念头更是要不得,一名贵族只能是一名贵族,哪能成为这个家、那个家呢?

笛卡尔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取得了伟大的哲学成就,但坚决要给人留下一个“业余哲学爱好者”的印象,如果你夸他是哲学家,他一定会认为受到了侮辱。

这种观点倒是和孔子“君子不器”的说法一致。君子不应该成为某一种专门的人才,无论是工程师、律师,还是哲学家,这都不是君子该有的头衔。而在孔子那个时代,“君子”这个词主要还在沿袭它的本义:封君之子,简单来说就是贵族。

这好像是一个早就被历史无情淘汰的思想,但是,1806年拿破仑的军队打进了柏林,普鲁士人面临着迫在眉睫的富国强兵的任务,于是进行了一系列政治改革。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教育改革居然也被提上了日程,这好像不是什么急务嘛。众望所归之下,威廉·冯洪堡担任了文教署署长,他着手改革学校制度,建立了不同于传统大学的柏林大学,这对于当时的普鲁士的意义就相当于中国晚清时建立的京师大学堂。

然而洪堡所贯彻的教育理念并不是以科学技术为优先,不是以船坚炮利的知识为要务,恰恰相反,“大学不应等同于职业培训学校或专科学校,而应该是一个纯科学性的、不带任何具体目的的一般教育机构。在大学里,教师通过与学生的共同活动,对他们施以普遍人性的教育和个性的教育。因此,大学向社会提供的不是有实际知识的专门人才,而是具有人类优秀品质和完满个性的人”。

听上去这真是传统贵族的迂腐之见,甚至还有几分回到中世纪的味道。拉斯达尔在《中世纪的欧洲大学》里说过,那时候大学的荣耀之处就在于学问的神圣化。

照此看来,今天我们的大学风貌应该叫作“去神圣化”,这真是一个很有后现代气息的字眼啊。也正是因为市场打败了贵族,大学越来越像职业培训学校或专科学校了,大学生当然也就越来越像技术工人了。

200多年前的洪堡之所以会有那样“不切实际”的想法,绝不是被拿破仑吓慌了手脚,也不仅仅是出于对中世纪大学之神圣性的向往。他自少年时代起就向往着古希腊式的生活,在他看来,古希腊人才是“人类存在的理想范本”,在他们身上,想象力和理性分析的能力和谐共存,而现代人总是各有偏废,比如歌德是伟大的诗人,独享着无人可以比肩的想象力,康德则是伟大的哲人,他的理性分析能力可谓空前绝后,至于像古希腊人一样兼具二者的,在洪堡看来就只有一个席勒了。如果洪堡的教育理念在我们这里也开花结果的话,那么文科生就不会贬低理科生缺乏人文关怀,理科生也不会嘲笑“文科生的逻辑”了。

我们之所以屡屡对古代的事情发生误解,总是以今天的认识推想古人的想法,是因为时代和空间的距离确实造成了许多的格格不入。今天的市民社会特别重视专才,一个人在任何领域只要获得了专业资格,就会受到旁人的钦敬,而那些“君子不器”的可怜人啊,反而最被人看不起。

所以西方哲学中的那些经典话题如果拿到我们这里来,尤其是放到百家讲坛或畅销书展台,是很容易被我们嗤之以鼻的。举一个例子好了:我现在正在写字,那么我面前的这张桌子到底存不存在,就算它也许真的存在,但我能不能“确定”它的存在?

你肯定会说,这算个什么问题,桌子明明就摆在你的面前,看得见,摸得着,怎么会不存在呢,你又怎么可能无法“确定”它的存在呢?

是的,这张桌子看得见,摸得着,但是,我看到的只是一些颜色、形状和纹理,是视觉印象;我摸到的只是质地和形状,是触觉印象,一切的一切只是这些视觉和触觉的“感官印象”罢了。我并没有真的“确定”一张桌子的经验,所谓“桌子”,只不过是我的大脑把那些颜色、外形、质地等感官印象整合起来,给它一个总名,叫作“桌子”。我们的大脑会“推测”这些颜色、外形和质地不可能凭空存在,一定有着某个载体,但这个载体毕竟是我们体验不到的。也就是说,我们能够认识的只有现象,现象背后的那个本质是我们认识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