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之岛(第7/8页)
在那个年代,法律界的道德有些废弛堕落。几乎每一个法官都接受馈赠,而且通常双方的都收。如今我们认为法官受贿是骇人听闻的事,但是受贿以后再做出对行贿人不利的判决,这更骇人听闻。然而在那个时代,馈赠是当然的惯例,做法官的凭不受赠礼影响这一点表现“美德”。培根遭罪本是一场党派争哄中的风波,并不是因为他格外有罪。他虽不是像他的前辈托马斯·莫尔爵士那样一个德操出众的人,但是他也不特别奸恶。在道德方面,他是一个中常人,和同时代大多数人比起来不优不劣。([英]罗素著,马元德译:《西方哲学史(下卷)》,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61—62页)
如此看来,培根不过是一个顺应了官场风气并在党派斗争中落败的人而已。我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刚刚进入青年时期,你可以想见这样的内容对一颗纯洁的心灵会造成多大的震撼。传统历史观念中的忠臣与奸臣之分突然遭到了颠覆,原来落马的奸臣并不是因为奸邪败露才落马的,大家其实都是坏人,除了个别的楷模之外,不坏就无法在官场立足,好人想混官场就必须自污,一群坏人平时相安无事,一旦起了纷争,坏事才会被拿来当成罪名。我居然是从《西方哲学史》这种书上第一次见识到这套道理的,后来阅读外国历史遇到一些难以理解的问题时,想想17世纪英国官场的这般风气,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9.
培根当年可能会为仕途失意而愤愤不平,但在我们读者看来,这未尝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培根归纳了迷惑我们的四种假象,这是《新工具》里最经典的一段内容:
围困人们心灵的假象共有四类。为区分明晰起见,我各给以定名:第一类叫作族类的假象,第二类叫作洞穴的假象,第三类叫作市场的假象,第四类叫作剧场的假象。
……
族类假象植根于人性本身中,也即植根于人这一族或这一类中。若断言人的感官是事物的量尺,这是一句错误的话。
正相反,不论感官或者心灵的一切觉知总是依个人的量尺而不是依宇宙的量尺;而人类理解力则正如一面凹凸镜,它接收光线极不规则,于是就因在反映事物时掺入了它自己的性质而使得事物的性质变形和褪色。
洞穴假象是各个人的假象。因为每一个人(除普遍人性所共有的错误外)都各有其自己的洞穴,使自然之光屈折和变色。这个洞穴的形成,或是由于这人自己固有的独特的本性;或是由于他所受的教育和与别人的交往;或是由于他阅读一些书籍而对其权威性发生崇敬和赞美;又或者是由于各种感印,这些感印又是依人心之不同(如有的人是“心怀成见”和“胸有成竹”,有的人则是“漠然无动于衷”)而作用各异的;以及类此等等。这样,人的元精(照各个不同的人所秉受而得的样子)实际上是一种易变多扰的东西,又似为机运所统治着。因此,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曾经说得好,人们之追求科学总是求诸他们自己的小天地,而不是求诸公共的大天地。
另有一类假象是由人们相互间的交接和联系所形成,我称之为市场的假象,取人们在市场中有往来交接之意。人们是靠谈话来联系的;而所利用的文字则是依照一般俗人的了解。因此,选用文字之失当害意就惊人地妨碍着理解力。有学问的人们在某些事物中所惯用以防护自己的定义或注解也丝毫不能把事情纠正。而文字仍公然强制和统辖着理解力,弄得一切混乱,并把人们岔引到无数空洞的争论和无谓的幻想上去。
最后,还有一类假象是从哲学的各种各样的教条以及一些错误的论证法则移植到人们心中的。我称这些为剧场的假象;因为在我看来,一切公认的学说体系只不过是许多舞台戏剧,表现着人们自己依照虚构的布景的式样而创造出来的一些世界。我所说的还不仅限于现在时兴的一些体系,亦不限于古代的各种哲学和宗派;有见于许多大不相同的错误却往往出于大部分相同的原因,我看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同类的剧本编制出来并以同样人工造作的方式排演出来。我所指的又还不限于那些完整的体系,科学当中许多由于传统、轻信和疏忽而被公认的原则和原理也是一样的。([英]培根著,许宝骙译:《新工具》,1986年,第18—21页)
对照这四类假象来检讨一下自己的话,我想每个人都会找到一些可以对号入座的地方,我们前边谈到的语言问题就属于“市场假象”。
今天我们知道,这些问题其实都应该属于心理学范畴,但培根那时候还没有心理学,能够总结出这四种假象实在已经很不简单了。即便以现当代的心理学知识来看,要么是证实了培根的说法,要么是发展了培根的说法,比如格式塔心理学的主要结论“人是以整体的眼光来看世界的”,显然就是培根所谓的族类假象,而今天的学者越来越发现我们很多的判断失误其实都是由我们的先天认知定式造成的。这些知识很有实用性,商家用它们来蛊惑消费者,消费者也必须学习同样的知识来应对商家的蛊惑。当然,从整体来看,永远都是买的不如卖的精。
10.
最有趣味的问题是,假如我们彻底洞彻了培根指出的四种假象,掌握了一切的心理学前沿成果,炼成了一双火眼金睛,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骗得住我们,那么,我们的生活当真会因此好起来吗?
看来我们再一次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上,我们该不该接受“高贵的谎言”的欺骗呢?如果我们没有这身免疫力,因而被柏拉图、莫尔、维拉斯轻易骗过的话,或者我们把理性搁置在一旁,凭着启示相信了某种宗教,也许这才容易过上最安心、最舒心的日子。
中国古人也提出过一种理想的生活原则:“无知无觉,顺帝之则”,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想,随波逐流地顺应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这就最好。约翰·斯图亚特·穆勒说过做一个痛苦的苏格拉底胜过做一头快乐的猪,但“无知无觉,顺帝之则”走的是相反的路线,做一头快乐的猪当然好过做一个痛苦的苏格拉底。
我相信如果我们可以做一个大样本的抽样统计,会发现那些理性倾向更强的人(一般而言也就是比较聪明的人)生活的满意度反而会比较低,距离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比较远。中国古人质朴地发现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现象,说的正是这么回事。理性所能认识的范围过于有限,所以一个很有理性的人只能时时存疑、处处存疑;疑惑太多,也就容易像袁绍一样“多谋而寡断”——若是做学问的话,这实在再合适不过,但在实际生活当中,迅速做出有效的决策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几乎没有任何一项决策是基于“十足把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