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之岛(第8/8页)
所以出于实用性的考虑,人们实在没有必要把理性的作用看得太高。哈耶克毕生的著作都是在强调这个主题,在他讨论的社会主义经济模式和资本主义经济模式这些大词的背后,其实就是在说一个人是聪明一点更好,还是愚笨一点更好。
哈耶克发现,在他那个时代里,西方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们几乎清一色地站在了社会主义一边,这不仅因为他们善良,还因为他们聪慧:
我的基本论点是,道德规范,尤其是我们的财产、自由和公证制度,并不是人的理性所创造,而是由文化进化赋予人类的一种独特的第二禀性。这种观点和20世纪知识分子的主流观点当然是对立的。理性主义的影响既广且深,因此一般而言一个人越是聪明和有教养,他或她就不仅越有可能是理性主义者,而且还会持有社会主义观点(不管他们在坚持信念上是否足以给自己的观点贴上包括“社会主义”在内的某个标签)。我们在智力阶梯上攀登得越高,我们越是与知识分子谈话,我们就越有可能遇到社会主义信念。理性主义者大多数有可能既聪明又很有学识,而聪明的知识分子大都倾向于成为社会主义者。([英]哈耶克著,冯克利、胡晋华译:《致命的自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56—57页)
这样的观点曾经使很多惯于想当然的人感到诧异,尤其是他们自己虽然欠缺理性,但也一向以理性主义者自居,并且自以为是站在理性的立场上理性地反对那些错误地使用了理性的人。而哈耶克预先说过:
理智的人倾向于过高地估计理智,倾向于认为我们必须把自己的文明所提供的优势和机会,一概归功于特意的设计而不是对传统规则的遵从;要不然就是认为,我们运用自己的理性,通过对我们的任务进行更为理智的思考,甚至是更为恰当的设计和“理性的协调”,就能消灭一切依然存在的不可取现象。只要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当初因为看到聪明人倾向于成为社会主义者而生出的诧异,也就会烟消云散了。这种思想倾向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赞成对经济进行集中计划和控制,而这正是社会主义的核心。当然,知识分子要求对他们希望做的事情一概要有所解释,对于恰巧在他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里起支配作用的行为方式,他们会因为其来历不明而不愿接受;这会使他们和默默接受现行行为规则的人发生冲突,或至少是瞧不起他们。不难理解,他们也会希望同科学和理性结盟,同过去几百年里自然科学取得的异乎寻常的进步结盟,因为他们一直受着这样的教育:科学和理性的结果不外乎建构主义和唯科学主义,他们感到很难相信还能存在着源于特意试验以外的任何有用的知识,或者承认他们自己的理性传统之外任何传统的效用。一位出色的史学家就曾以这种态度写道:“根据定义,传统几乎只配受到谴责,它是一种令人好笑和可憎的东西。”(塞顿-沃森,1983:1270)
……
就像其他传统一样,理性传统也是通过学习得到的,不是先天的。它也处在本能和理性之间;对这种所谓的理性和真理传统的合理性以及真实性问题,现在必须给予严格的评估。(《致命的自负》,第58—59页)
11.
哈耶克如果看到今天的中国,也许对自己观点的推广就不再有那么大的热情了。我在许多领域都会看到很强大的反智主义倾向,在文科里边,可想而知的是,文艺理论就是反智主义思潮最大的受害者。例如,今天我们看诗词赏析类的书,最受欢迎的是那种跟着诗词抒发一些小情绪、小感想的作品,读者们强烈声明,诗是不应该解释的。是的,什么都不解释,只是朦胧地感悟就最好,任何考据和文艺理论都会有损阅读的美感。诗歌,甚至整个文学艺术,本质上就是拒绝理性的。
如果他们读过克罗齐的美学,一定会把“艺术即直觉”这个醒目的观点奉为圭臬。不过,克罗齐所谓的直觉还不是我们日常概念中的那个意思,朱光潜对此有过解释:“直觉(intuition),照字面解释是:‘心灵的一种能力,凭借这种能力,不必进行推理和分析,心灵就能直接领会到事物的真相。’但在克罗齐的哲学体系中,直觉有其特殊的含义:直觉是介乎感觉(sensation)和知觉(perception)之间的一种心灵活动。它能产生个别的意象,这种心灵活动是全部心灵活动(其他三种心灵活动依次为:概念、经济、道德)的基础。心灵的直觉活动把形式给了‘感觉’,使‘感觉’转变为意象,这样就使‘感觉’获得形式,被表现出来。克罗齐美学思想的核心就是:艺术即直觉,直觉即表现。”
这一解释又显得“过于理性”了,那些热衷于直觉的读者一定会因为对直觉的不那么直觉化的解释而感到不快,这肯定是克罗齐和朱光潜都不愿意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