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中的一根木头(第2/3页)
小说用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篇幅写这位医生试图对那从未提出的指控进行自我辩护,反驳一个在故事中从未出现的检察官。除了在小说的开始部分有这番符合逻辑而又严密的辩解以外,后来又出现了一份“辩护请求”,和最初那份完全不同,是哀怨的,充满着自怜。
我是本区的医生,恪尽职守,到了几乎是太过分的地步。我的报酬很低,但我对穷人慷慨解囊,乐善好施。……在这无穷无尽的冬天,我来这儿算是干吗的呀!我的马死了,村子里谁也不愿把自己的马借给我。我不得不从猪圈里拉出一套车马来;要不是猪圈里刚好有马,我就得靠母猪拉车了。就是这样。……又让我出去白跑了一趟,对此我已习以为常,全区的人都半夜三更来按门铃,使我的生活变成了折磨,这次我还得牺牲罗莎这姑娘……这要求也太过分了……
和故事的开头部分那简短的辩护词形成对照,这一段独白看起来并不是企图说服,而是要努力引起别人的同情。或许这是一段绝望至极的独白,因为叙述者在一开始就表达了要死的愿望(只要罗莎平安无事),最后他概括地讲述了他去看望病人的过程——以及他整个一生——都是无可挽回的失败。
然而,故事的开头部分至少在表面上看,还是一篇滴水不漏、无可指责的辩护词。这是一份具有戏剧性的辩护词:几乎是用一个长句子写出来的,是一个从句套从句的长句子,各部分主要用分号隔开。医生的证词是用现在时讲的,就像是直播(“她刚一走近马夫,嗐,是的,这马夫一把抓住她,把脸啪的一声撞到她脸上。这姑娘尖叫一声,逃回我身边。”[2])。有好几处这样在句子中间从过去时过渡到现在时。
医生用脚把门踢开,这一脚却从这个废弃的猪圈里踢出来一个马夫和两匹马,使他感到大为震惊。就像是果戈理小说里那个鼻子的出现一样,《乡村医生》中马夫和马匹的出现差不多被描写成了诞生:马夫“四肢着地”爬了出来;那两匹马“一前一后,腿紧贴着身体,像模像样的脑袋骆驼一般低垂着……完全靠马屁股扭动的力量,才从那个被它们的身体塞得满满的……门洞里挤了出来……它们浑身冒着热气。”咬罗莎的脸颊是马夫的第一个动作,这位医生叙述者因此骂他是“畜牲”。马夫对这姑娘的情欲和不轨行为的确是兽性的。医生能听到“在马夫的凌厉攻势下,我的房门猛地被撞开,裂成碎片”。同时,马夫扮演了民间故事中常见的魔鬼的角色,不知从何处跳将出来,提出一个奇特的交易,主动向其主顾提供他急需的东西;然而作为回报,却索要某种有意义得多的东西。这里,医生在最后一分钟放弃了交易,拒绝了(“为了出这趟门,我可不想搭上这个姑娘,把她交给你糟蹋。”)可是交易还是强加给他了:他一旦同意使用这魔鬼的马,就免不了要向魔鬼付出代价。
故事开头部分发生的事,从表面看像是努力要解决交通问题——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这位医生怎样才能赶到重症的病人床边——但后来却变成了背负着羞辱和罪恶的事:医生的马出力太多,累死了,他无法保护那个姑娘,他也没能治好病人的病。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开头部分——实际上是故事的大部分——被演绎成了一份检讨书。然而,这却是一份怪诞的、循环论证的检查书,简直像是《桶里有个洞》这首民歌:没有第二件事,第一件事就办不成,而第三件事的制约,又使第二件事办不成;缺了第四件事,第三件事也办不了;而只有办好了第一件事,第四件事才能办到。我们如果把《乡村医生》的情节作为一个审讯的程式进行图式化演绎的话,这位医生的状况的荒诞性以及他的辩护词的荒诞性就会更加明显。
如果出门已经是万事俱备,包括“一辆有大轮子的轻便马车”,你为什么不走?
因为没有马。
马呢?
昨天夜里死了。
马怎么会死的?
“在这冰天雪地的冬天里跑,累死的”。
这匹马在这冰天雪地的冬天里为什么给累死了?
因为“全区的人都半夜三更来按门铃,使我的生活变成了折磨”。
为什么这次出诊比其他时间出诊更加艰难?
这次“我还得牺牲罗莎这姑娘”。
那你为什么还不管她?你为什么让那个马夫咬她的脸?
我责骂他了。我威胁说要拿皮鞭抽他。
那你为什么没有抽他?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根本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
你连他从哪儿来都不知道,干吗要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帮助?
因为“现在谁也不肯帮忙,他却主动雪中送炭。”
别人为什么都不肯帮忙?
“全区的人使我的生活变成了折磨。”
他砸碎门,对罗莎行为不轨,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我试过。我命令他和我一道走,要是不走的话,“我就不去了,虽然这次出门非常紧急。”
那你为什么不取消这次出诊呢?
因为那马夫赶马赶得那么猛,那辆马车“应声疾驰,宛若被冲入山洪的木头”。
可是,你为什么听任这么一个马夫的摆布呢?
因为一个重症病人在等我,而我又没有马。
故事又绕回来了。(实际上,这同样的模式后来又出现一次,就是在误诊那一段。医生刚开始没有注意到男孩子的伤口,就没能给他治病,矛盾的是,他没有办法给他治病。就医生这方面说,他没有玩忽职守或不当的行为。他是个做不成好事的好人。)
那么,在故事开头要读者接受的“开篇合同”又是什么呢?
起初,读者得相信这位医生叙述者,对这位正派的人心怀同情。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他要出门应诊,给一个病得很重的病人诊治;但却仅仅因为一个技术问题,给耽搁下来;读者也一定认同,为了给重症病人提供医疗救助,道义和职责使医生必须尽最大努力,如果必要,甚至以身犯险。这位医生在他“证言”的开头部分描述的情况那么急迫,读者就感觉有必要把注意力放在主要的问题上面(即,救病人),而不是在别的事情上浪费精力。昨天夜里一匹马又冻又累,死掉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眼下还没有时间讲,不管怎么说,讲了也救不了那匹马。马夫和那两匹漂亮的马从一个废弃不用的猪圈里突然冒了出来——啊,他们当然引起惊讶,但是在危急时刻,人是不会问那么多问题的。读者就顺理成章地认可这种紧迫感,是这种紧迫感驱使着医生顾不上问问题,就决定使用那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