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牛怎么可能上到阳台呢?(第2/2页)
卡夫卡的城堡里的那些使者,个个都是阴险狡诈、靠不住的家伙,他们来到那个等着面谈的人面前,无情地奚落他,折磨他,但这个人就是进不了那座城堡,面见那座城堡的主人。相比之下,《族长的秋天》开篇就侵入了君王的城堡,就发现了他的死尸,但是在这里——和卡夫卡的作品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也和果戈理的作品一样——你却无法触摸权力本身,至多可以触摸到权力那破烂不堪、名声狼藉的使者,它那令人生厌的代表和那难以理喻而又荒诞不经的残酷,如此而已。至于统治者本人,“……自从黄热病流行的时期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然而我们都知道他就在那里,我们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世界还在继续,生活还在继续,邮件还在寄送……”
这并不是尼采的“上帝死了”的理论,而是时间的瓦解;不是灾难降临的世界末日,而是事物不断分解变质的循环,这个统治者和他地位最低的臣民一样难逃这个循环:“……但即便到了那时,我们也不敢相信他死了,因为这是第二次在那个办公室发现他……他们第一次发现他时……他还在执政,就好像他知道他注定不死……”
一切都散发着臭味,一切都摇摇欲坠,但一切也都没有停止活动。这群暴徒闯进皇宫,只不过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胜利而已,因为“敌人”只不过是一个演员,他的角色事先已经在剧本中设定好了,每次幕布一升起,他就重新开始表演。
然而,开篇合同邀请读者进入的既不是一个病态的绝望山谷,也不是一个阴郁的形而上的寓言。恰恰相反,这个开头是在邀请读者参加一场感官的狂欢节。加西亚·马尔克斯描绘了笼罩在快人的丑闻下的腐朽的政府大楼,其中是地狱般的恐怖景象。
……元月的一个下午,我们看见一头母牛从总统府的阳台上凝视落日的余晖,只要想象一下呀,一头母牛上了国家的阳台,是多么不成体统的事,又是一个多么令人作呕的国家,人们生出了种种猜测:母牛怎么可能上到阳台上去呢,因为大家都知道,母牛是不会爬楼梯的,更不会爬铺了地毯的楼梯,所以,我们最后也根本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看见过这一幕,也根本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在那个大广场上度过一个下午,我们一边漫步,一边梦想着我们曾在总统府阳台上看到过一头母牛,而这个阳台上过去什么也不曾看到,在以后的许多年也不会看见任何东西……
这个客观的叙述者的声音,他是这群人当中的一个,他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一个狂喜的声音,它因把气势恢宏的总统府的外衣扒了个精光,揭露出那不堪入目的真相而感到快乐。随着每一个令人发指的发现,随着每一个令人震惊的细节,随着每一个难以置信的有关当权者生活的揭露,这个声音就愈加顽皮的快乐。它甚至邀请读者通过闯进一座壁垒森严的“神圣中的神圣的”殿堂,参加一个亵渎神圣的飨宴,参加破坏偶像的狂欢。这种欢快气氛融合了可鄙的恐怖,那荒诞不经、不可思议的权威的土崩瓦解,以及劫掠和狂欢那戏谑的快乐。
从小说的第一句开始(“整个周末那群劫掠成性的人撩开阳台窗户上的屏风,闯进了总统府”),读者就必须接受这场游戏的规则:完全消除庄重和戏谑之间通常的界限;消除可怖和欢闹之间的界限;消除形而上探究和小报惊爆丑闻的欢乐之间的界限;消除一个香蕉共和国里神圣无比的统治者和歌剧总监之间的界限。
如果读者拿着破解密码的凿子接近这部小说,极有可能错过狂笑着走进这部小说的读者所能发现的东西,反过来也是如此。从一开始,作者就期待着读者在两条平行的轨道上通过这部小说:它是一部有关宇宙及其主宰的黑色的形而上的寓言,同时又是一场嬉闹的、残酷无情的无政府主义取乐:它像卡夫卡式的寓言,同时又像是狂欢节,这部滑稽剧似的小说试图带给我们周而复始的精神混乱的噩梦。
【注释】
[1] 国内有译本《族长的没落》,伊信译,山东文艺出版社1985年出版。原作于1975年出版,1976年被美国《时代》杂志评为当年世界十大优秀作品之一。它是一部以极其夸张的手法鞭笞拉丁美洲残暴的军人独裁统治的小说。
[2] 俄罗斯套娃:俄罗斯民间木制玩具,一般由多个绘有图案、由小到大的空心木娃娃一个套一个组成,最多可达十几个,玩时依次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