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切的渴望(第3/4页)
如今,母亲晚上都坐在床上观看比赛。她95岁那年,我曾送给她一件红袜队的运动衫作为生日礼物。她的护工们说,为早已熟悉的选手加油欢呼时,她总喜欢穿那件衣服,简直把它当作了幸运的象征。早些年,她是罗杰·克莱门斯的粉丝。但克莱门斯转而去纽约扬基队当投手后,她也迅速“移情别恋”。“他变得太胖。少了他,全队还能更好些。”(不久以后,佩德罗·马丁内斯就取代了克莱门斯在她心中的位置。)几年后,红袜队终于打破那个著名的诅咒,时隔80多年,再次捧回联赛冠军奖杯的那一刻,母亲简直欣喜若狂。
有一次,我问她是否还记得红袜队上次夺冠[2]的情景。虽然不记得具体年份,她却说:“那时候我才十几岁,正在波士顿女子拉丁学校读书。”波士顿女子拉丁学校是当时非常著名的一所中学,但现在已经关闭了。[3]母亲说,因为要非常努力地学习,才能赶上这所著名学校严格的课程安排,所以直到她又大了几岁,才开始观看比赛。除了课程学习之外,她每周还要花三个下午,从位于多切斯特区的家中搭乘电车一路赶往交响乐堂。她母亲认识一位波士顿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从她10岁起,便一直跟着那个人学习小提琴。这么多年来,当年的那把小提琴仍放在曾经搭乘电车时提的那个老旧箱子里。
没有比赛,或因为比赛在西部进行而打到很晚时,她通常都会熬夜等着看10点的新闻。这时候,负责照顾她的护工便会调低电动床,在房间里一直陪到她入睡为止。
照顾她的那些护工里,与她最亲近、照顾她时间也最长的是一位跟我年纪相仿、名叫朱莉娅·沃克的女士。20世纪60年代,我在她家附近教书时,还认识她的孩子们。最近,朱莉娅告诉我,99岁之前,每天下午或晚上,我母亲都坚持要读《波士顿环球报》。日益衰弱的视力让她没法再继续下去时,就由朱莉娅挑一些重要的消息读给她听,并跟她展开讨论。朱莉娅说,大多数时候,她都对政治话题最感兴趣。
就我的记忆来看,母亲是个坚定不移的自由主义者。尽管一直关心政治,乔治·W. 布什于2000年11月当选总统时,她还是迷惑了,让人忍俊不禁。
“他不是很久以前就当过总统了吗!怎么现在又回来了?”可见,她弄混了布什父子。
我不想过分强调母亲的思路有多么清晰。有时,她观察过某位公众人物后,顶多也只能给出一个既十分浅薄又稀奇古怪的评论。2001年的一天夜里,她就曾向我和朱莉娅宣称:“希拉里·克林顿受够了与她丈夫的婚姻,已经做好摆脱他的准备。”
“克林顿让她经历了那些事后,我对此一点儿也不意外。”朱莉娅说。
“我觉得,她想嫁给乔纳森。”母亲说。
“为什么是我?”我问。
朱莉娅一脸同情地看着我。
但母亲接着说:“她没有从丈夫那得到足够的重视,她需要再婚。”
让我松了口气的是,对于这个她最喜欢谈论的话题之一,她也只说到这儿便打住了。
除了这种充满母性幻想的时候,她在其他几个喜欢的人面前也会允许自己偶尔放松一下。但其他时候,她的思路依然是相当清晰的。负责管理他们信托财产的律师相信,她依然有能力签署自己的所得税申报单,握着律师钢笔的手也不过稍微有点颤抖而已。和父亲一样,她也委任我做她的医疗保健代理人,好在某个需要急诊、她却已无力再做出明智决定时为她拿主意。不过,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无论在这一点还是其他场合,我都没有限制她自主的意思。她完全可以选择行使她的意愿,并自己做决定。
父亲被送进疗养院后,少数几个来探望母亲的人都觉得她已经没什么自理能力。因为他们抵达公寓后,她几乎都是完全忽视他们的存在,甚至不止一次根本不跟他们说话。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她曾直截了当地对其中一位来访者说:“我不相信你,不想跟你说话,赶紧回家去吧!”
他们的自然反应都是再次重温拜访之前就已确定的无知假设。我想,因为母亲已经认识到他们是如何看待她的,所以她在这个自我确认的过程中,为捍卫自己尊严而战,不让自己被他们引入显然是在测试她神智是否清醒的谈话,完全是情有可原的。
其中一个人曾对我说:“她简直是个疯子,甚至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我一点儿都不认为这是疯狂的表现。她喜欢跟朱莉娅和露辛达长谈。我有几个比我小一些的朋友早在父亲患病前就认识她,并非常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没完没了地跟他们聊天。她为何期待他们的陪伴,并能如此坦率地跟他们交谈?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她知道他们尊重她。
即便在陷入自我幻想的那些夜里,无论她的语气听起来多么坚决或固执,也总会带上一丝滑稽意味,仿佛预示着她知道自己或许已经陷入某种半真实半虚幻的状态。
“我想,你母亲在努力让某样她喜欢的东西‘延伸’到现实中来,她内心深处是很清楚这个过程的。”朱莉娅说,“我想,她知道现实与幻境之间的差别,这好比她正在跟某样东西玩耍。我想,我要是告诉她,我认为她说的某样东西不对,似乎就会拖慢她的思维,或彻底终结她正在编织的某个故事。”
对此,我感同身受。几句类似“别犯傻”之类的话,往往就能把母亲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直到面对重大的医疗决策,她依然保持充分的理性,不需要我的批准或意见,完全自己做决定。她的医生在她的一侧卵巢中发现了一处令人不安的异物。活检之后发现,那是处不断增大的恶性肿瘤,不过目前体积还很小,影响的范围也不大。
那位医生虽不是老年病学家,也是波士顿有口皆碑的杰出从业者。他告诉我,像我母亲这般年纪的女性,即便常规的外科手术也会不可避免地面临诸多风险。他对我说,她要是没有术后并发症,就是相当可喜的结果了。
“她依然很有精神,也活力十足……你要是下定决心,我就安排把她转到麻省总医院。我想尽快为她实施手术。”
我把这事告诉母亲后,她说她已经做出决定。
“做吧!把那东西解决了!我还不想死。等到想死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