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母亲的指引(第4/4页)

关上门回到她身边坐下后,她说:“我这儿有个钱包,里面有很多钱。”

过去的一年多里,她一直都随身带着个小钱包,通常都藏在毯子下面。她拿出钱包,给我看装在里面的200美元。

“衣柜里还有,就藏在底层抽屉我那些毛衣下面。”

她声音一直很轻。

“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希望能把这笔钱留给你,这也是我为你妥善保管它的原因。”

我发现,她以为200美元是很大一笔钱。当然,她还是个孩子时,这的确不是笔小数目。我没说任何或许会破坏这种印象的话。

“妈,我现在很好,”我对她说,“但有朝一日我若真的需要,我会记得它放在哪儿的。”

“这是我的钱。我是你妈,我有权利决定把它给谁。”

“我知道,我不会忘的。”我向她保证道。

“过来。”她说。

她吻了我,我也回吻了她后,她说我可以去把门打开了,并说她想“喝点儿茶……或许也可以来点儿干酪”。

我走进另一个房间,和朱莉娅一起,把东西一一摆上托盘:三个杯子(一人一个),外加母亲最爱的卡门贝干酪和爱蒙塔尔干酪。她也很爱喝茶,还总是对朱莉娅说“别太浓”。不过,干酪她几乎一口都不吃。

随着夏季的来临,母亲越来越频繁地支开西尔维娅和朱莉娅。要是只有我在房间里陪她,有时她会努力打起精神来跟我说话,但也没了往日宣布决定和要求时那种颐指气使的派头,而是换了种轻柔得多,也消极得多的口吻。通常,母亲一次也说不了几句话,没过多久,她就开始逐渐跟我道别了。

“我不想吓你,”一天晚上,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但我并不害怕死亡。我离开的时候,希望你能坚强……”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完。

随着夏季一天天过去,母亲越来越僵硬的姿势和日益频繁的紧闭双眸都清楚地表示:尽管似乎依然在努力抗拒,但她已经逐渐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她也握紧了拳头,却并非父亲那种毫无意识的反射性握法,而是一种准备战斗的态势,就像某个已经做好最后一击准备的人。

她知道,自己不会多么努力地去争取胜利。

即便到了现在,她幼儿时期一些最温馨甜蜜的回忆还是会显现出来。她开始背诵或许是婴儿时期从母亲那学来的一首童谣。

一二

三四

五六七

所有乖孩子

都要到天堂上去

……

起初,她只会念上一两遍;但很快,她就会一口气把这首童谣念上六七遍。渐渐地,它听起来并不像能给她带来抚慰的样子,反而更像一种无意识的自发行为。

到了9月,我发现我每次走进房间,她几乎都偏着头,下巴绷得紧紧的,张着嘴,手指虽仍捏成拳头,却不再像准备战斗或抵御什么的样子。如今,她已经很少直接看着我,只有在我探过她的身子时,那双凝望着天花板的眼睛才会撞上我的目光。

到了10月末,她跟我说过的最后时刻终于来临。我知道,我得听她的,不能违逆她的意愿。

吞咽困难和胃分泌物或未消化的食物残渣冲入喉管,以及肺部引起的呼吸困难,致使母亲因严重的机能性充血和低烧入院。然而,接受检查后,她的情况又恶化了几分。于是,院方将其送入菲利普病区。住院医生告诉我,抗生素或许能退烧,但呼吸问题就只能靠插管解决,即往胃里插食管和往喉咙里插呼吸管。

“都到这时候了,你应该不想这么对待你母亲吧。”他说。

看着母亲仰面朝天的脸、紧闭的眼睛、张开的嘴和线条坚硬的下巴,我站在她床边,简略地扫了眼一个护士带来让我签字的《放弃抢救书》。签完之后,我留在原地,看着医生完成吗啡注射[3],朱莉娅也陪我站在床边。

母亲又坚持了几个小时。当第一缕阳光从百叶窗后透进来,我听到她呻吟了一声。我问医生是否需要加大吗啡剂量。一个小时后,他又进来注射了一次。到了最后时刻,一直待在病房里的那名护士离开了。没等我开口要求,朱莉娅也走了出去。我想一个人待在那,给母亲一个最后的拥抱和亲吻。

母亲曾说过,相比葬礼,她更喜欢在墓旁举行一场仪式。最后,聚集到奥本山公墓母亲墓地旁的有:露辛达、朱莉娅和其他帮忙照顾过她的人、我姐姐和她的女儿们、几个亲戚,以及母亲的几位密友。玛莎用一种轻柔而沉思的语调(我想,母亲应该会喜欢这种腔调的)读了《路得记》里的一段话,并说起母亲的性格和她漫长而有趣的一生。在我让一个朋友带来的CD机(激光唱机)上,我们播放了舒曼的钢琴五重奏。这是首令人难以忘怀的大小提琴合奏曲。我知道,如此浪漫的旋律,母亲一定会喜欢。

仪式后,我回到公寓。为了让朱莉娅能出席仪式,西尔维娅留了下来。父亲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脸上还挂着微笑。就算他真的有点儿意识知道母亲再也不在隔壁房间里,他也搞不懂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我走进母亲的房间,看着衣柜上的照片。红袜队的运动衫还叠好放在床边的桌上。她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钱包仍在原处,有一半还藏在毯子下面。去医院时,她忘了将它带上。

[1] 布洛伊勒医生在父亲去拜访他前两年(即1927年),从博格黑兹比疗养院院长的职位上退休,但依然在那接待外国访问者。两人见面后,他把父亲带到附近的屈斯纳赫特小镇。布洛伊勒医生依然在屈斯纳赫特镇接待私家病人,父亲也是在那里观诊,并在医生们替病人做检查时参与相关讨论。根据父亲的笔记和母亲的回忆,布洛伊勒医生的家位于一个名叫措利孔的小镇。

[2] 贝内迪克特的昵称。——译者注

[3] 此时,午夜应该已过去好几个小时。从我的记录来看,“母亲于早上8点12分过世”。